他们交的1亿房租不见了

他们交的1亿房租不见了

作者|陶婷

张津今年35岁。在他前几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没有哪年春节像今年一样,被满满的无力感和愤怒感填塞。

公司债券到期、年底房间空置率居高不下等问题,原本用手头上的钱,张津还能从容应对。然而,让张津没有想到的是,他手上在管的2000多间长租公寓里几千个租客支付的两个月租金——逾百万元,在蘑菇租房App里不翼而飞了。

张津加入的蘑菇租房,为互联网租房市场的SaaS供应商。这是一个有准入门槛的长租公寓服务平台,相当于这一领域的“淘宝”。租客用蘑菇租房的系统支付房租,而张津这些运营长租公寓的二房东们,就用蘑菇租房的系统记账、收租。

租金不见了后,张津被现实逼到了墙角,他经营三年的长租公寓,损失惨重。

与张津同样遭遇的,还有全国几千家中小型长租公寓的运营商们。他们放在蘑菇租房上的钱,总共将近“1亿元”。

焦急而又漫长的等待中,2月28日,蘑菇租房创始人马晓军公开露面道歉两天后,二房东们的清账方案姗姗来迟。

但是,没人对这个方案满意。

姗姗来迟的道歉

从2020年年中从蘑菇租房系统提现延迟,到9月份出现提现困难,再到2021年1月不能提现,事情其实有将近半年的发酵时间。

在察觉提现延迟和困难后,一些敏感的二房东,放弃了蘑菇租房App,或转向其他支付通道,或改为线下交易。而一些长情的二房东,仍选择继续使用蘑菇租房,他们习惯了这个系统。

线下租房

运营着六七百间房的樊琪,就是念旧情的二房东之一。从2017年起,她就开始用蘑菇租房的系统。在她看来,在蘑菇租房上面记账、收租,还算方便和高效,省去了不少人力成本。

2020年下半年起,樊琪管理的房间出租率终于提高了。有了一定收益后,樊琪打算,在2021年春节之际,给房东们提前支付房租。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樊琪的13万元房租被卷入其中。

“本想一起吃肉,但最后只能吃菜。”樊琪告诉市界。

在租房淡季、房子空置率高的春节前夕,大家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钱:员工等着钱过年,房东等着收房租。但蘑菇租房的爆雷,让一切都化为泡影。

距春节仅剩一个多星期时,多次讨要钱款无果的二房东们愤怒了,一场二房东们打响的“保卫战”开始了。

2月1日,全国各地的二房东共计二三十个人,赶赴蘑菇租房上海总部的办公地点。他们打算静坐在办公室,等蘑菇租房此前的承诺“1日转账”。

在二房东们的设想中,只要蘑菇租房承诺的打款到位了,他们就撤退。让二房东们气愤的是,他们抛下老婆孩子和家里生意,不远千里来到上海,但蘑菇租房当天根本没有人来上班。

“不给你个说法,不给回应,在上海多呆一天都是钱,这谁受得了?”樊琪抱怨道。

2月3日,静坐、下跪无果,一等再等,都没等到说法后,一名损失惨重的二房东,拿起刀子割伤了自己的手腕。“在这之前,大家都规规矩矩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暴力砸抢、殴打员工之类的,完全是蘑菇给我们身上泼脏水。”樊琪说。

第二天,蘑菇租房与二房东在上海的纠纷,被媒体大范围报道出来。迫于舆论压力,2月4日凌晨,该公司创始人马晓军发布了一封公开信,他承认“公司由于决策失误等因素陷入经营危机之中”。

在公开信中,马晓军回顾了创业如何艰辛,但他并未提及具体的解决方案,反而将融资失败的原因归咎在别人身上,比如媒体报道蘑菇租房跑路倒闭、竞争对手恶意放大纷争,以及二房东所谓的“暴力砸抢”。

“其实是投资方知道蘑菇的资金状况后,打了退堂鼓。”一位接近蘑菇租房的知情人士表示。

对于二房东们最关心的“钱到底去哪儿”这个问题,蘑菇租房没有回答。

2月5日,讨要款项无果后,二房东们无奈地从上海回家。之后,一些二房东沉默了。但没去过上海的、受损严重的二房东们并不甘心,不追讨回这些钱,他们几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2月19日,二房东们终于等来了马晓军的再次发声。在这次的公开信里,马晓军透露,蘑菇租房被寓小二接手,未来将“双系统”服务公寓市场。

寓小二也是一家SaaS服务商,其背后的资本方为贝壳找房。

公开信中还提到,寓小二接手蘑菇后续服务,针对在蘑菇平台欠款的用户,其欠款金额将冲抵可选年限的系统服务、硬件现金券等等。拟最晚不迟于2月28日公布具体欠款清偿方案,并在3月陆续在蘑菇伙伴上线相关清偿辅助工具。

这方案看起来很美好,但寓小二真的是白衣骑士?彼时,在外界看来,这笔交易其实是蘑菇租房把核心资产附带对商户的欠款全部转给寓小二;寓小二只收购蘑菇租房的资产,实际上已经做了资产和债务的剥离。

“蘑菇租房从寓小二那里,得到了一笔大约1800万-2000万元的资金。而寓小二则出部分钱,归还二房东的拖欠资金。剩余拖欠部分,用其他方式清账。”上述知情人士告诉市界。

随后,清账方案一变再变,但无论是最开始的2折收购债权,还是后来的2-3折的赔付,损失惨重的二房东们并不同意,“本来就是我们的钱,为什么要打折?我们就是想要全额现金清账”。

但全额现金清账显然不现实。2月26日,蘑菇租房爆雷一个多月以来,马晓军现身了,他跟深圳青沐公寓创始人高兢来了一次面对面对话。

曾经意气风发的马晓军,在视频中显得颇为憔悴。他两次对着镜头向公寓运营者鞠躬道歉,承认“捅了9000多万的窟窿”,并表示“3月10日之前上线蘑菇伙伴App,用户可在系统中操作清账”。

2月28日,蘑菇租房允诺的清账方案终于尘埃落定。该方案的核心思路是:一次性清偿5万元以下的账户余额,提供与平台余额相等价值的现金等价物;5万元以上19万元以下的部分,采用50%的现金清偿方式;超过19万元的部分,采用可转债的方式,清偿比例为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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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方案,张津无奈地告诉市界,“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但“钱去哪儿了”这个问题,马晓军回答得模棱两可。

钱到底去哪儿了?

拿着“资金池里的钱去哪儿了”这个问题,二房东们曾多次隔空喊话。

对于这个问题,马晓军自始至终都没给出回答。

一名二房东向市界出示过9张他们从蘑菇租房办公室看到的财务凭单。凭单中显示:1月25日和26日,财务中心出纳部分两次给上海朔羡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打了23万元、66万元,付款用途皆为借款;1月27日,两次打款给上海朔谷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共计50万元,付款用途为归还借款。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受访者供图

一位叫做“莉莉”的二房东,在马晓军的道歉视频下愤怒质问:“我们的钱不应该在资金池里吗,为何没了?怎么可以随便挪动资金池里边的钱?当初签合同的时候,说了里面的钱谁都不可以动。”

在张津看来,执意要蘑菇租房交代“钱去哪儿了”,是因为蘑菇租房为广大长租运营商代收代付的专门款项,不同于公司层面的股权融资、债权融资、经营利润等资金,不得用于购买企业理财、弥补经营亏损、发放员工工资、供创始团队个人消费等。简单说,就是专款专用,不得挪用。

更让二房东们气愤的是,从1月中旬发现无法提现后,他们就强烈要求蘑菇租房关掉线上支付通道,但直到2月3日0点,蘑菇租房才关停在线支付业务。在此期间,一些不知情的租户,仍通过支付平台缴纳了房租,“这笔金额数目不小”。

而这些钱,同样不知所向。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全球合伙人郭韧告诉市界,租金不能挪用。当事人可按合同约定向对方要钱,如果要不到可以提起诉讼,没有证据可通过法院调查令调查。

蘑菇租房隶属于上海朔羡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该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正是马晓军,其持股42.86%。此外,马晓军还担任上海朔谷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一职。

市界通过天眼查App发现,1月6日和7日,朔谷公司和朔羡公司法人代表,均由马晓军变更为许铁根。而许铁根是六家企业的法人代表,这六家企业的实际控制人皆指向马晓军。

面对法人代表变更的质疑,马晓军回应称,“因为公司之前的裁员补偿问题,一些员工申请了劳动仲裁,然后到法院申请限制法人高消费。在谈融资过程当中,我已经被‘限高’好几次,对出行造成很大不便。经过和股东的商议,我们变更了法人。”

针对二房东“提前一年注销深圳分公司、全体投资机构董事退出、股东变更等各种操作是蓄谋已久的爆雷”的质疑,马晓军解释这些操作系“节约成本、对股东的仗义行为”的考量,他还承认“也不是说完全没有逃避民事责任的想法”。

据公开数据显示,自蘑菇租房2014年成立至今,陆续获得海通开元、蚂蚁金服、KTB投资集团、云锋基金、巨人创投等机构投资,融资规模高达8亿元。

在二房东们看来,蘑菇租房是轻资产模式,每年有两三千万元的服务费收入。在融资8个亿的情况下,这些资金足够覆盖办公、营销等各种成本。

就算蘑菇租房有亏损,充其量也就是是千万元以内的量级,怎么可能短短几年,就烧光了几个亿的融资款?

在2月26日的露面视频中,马晓军历数蘑菇租房成立以来的各种花销,如因人力成本高企、流量推广费、服务器费等烧光了8个亿,他坚称“没有将钱用在个人身上,也没有给股东钱”。

一位接近蘑菇租房的知情人士告诉市界,蘑菇租房是以原有投资人投资金额的五十分之一的价格出售给接盘方的,蘑菇租房甚至一度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剩下的金额要由蘑菇方支配。

针对蘑菇租房的一些问题,市界多次联系蘑菇租房的联合创始人龙东平,截至发稿日,对方并未回应。

龙东平,蘑菇租房的又一位创始人,在该公司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龙东平来自湖南,在上海念完大学后进了国企,2009年底离职创立恒家地产,2012年创立三亚度假公寓领导品牌—旅家度假公寓,2014年初创立蘑菇公寓。

在蘑菇租房出事前,龙东平一直活跃在公众视线里,出事之后,他没再露过面。一位跟其打过交道的人士告诉市界,龙东平有企图心,他想成为网红,喜欢出风头,渴望被关注。

龙东平热衷当创业导师。在某知识技能共享平台上,龙东平向网友自嘲“分享黑鸡汤”。他介绍自己时,字里行间充满了自信:“我是一名连续创业者,很多坑我已经跳过,也爬出来了。我没办法让你避免跳坑,但可能会提醒你注意跳坑的姿势。

蘑菇租房旗下公寓达摩院的院长,也是龙东平。2020年,不少二房东还参与了龙东平主讲的学院课程。

如今,让二房东们跳进坑里的龙东平,会如何回应信赖他的学员呢?答案无从得知。

值得关注的是,天眼查显示,在蘑菇租房爆雷期间,以马晓军为首的团队高管们,又注册了一家名叫上海理想温暖室内装修设计有限公司,注册资金5000万美金。

“蘑菇”从高处跌落

2002年8月19日,24岁的马晓军辞掉老家事业单位的工作,只身一人来到上海。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马晓军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找工作也只敢看报纸夹缝里的广告,因为只有那里的工作不限学历和经验”。

期间,马晓军做过化妆品销售,也做过房地产销售。房地产里丰厚的油水,让他对这个行业更感兴趣,于是,他加入刚成立不久的德佑地产,成为这个公司里的第6名员工。

多年后,德佑地产成为上海最富有的地产中介商之一,而马晓军也成为了这家企业的二把手。

2009年,不甘于现状的马晓军,带着市场总监龙东平出走德佑,随后两人相继创立了“恒家地产”和旅家度假公寓。

“由于对手的强大和自身理解、认知、能力的不成熟,这些创业项目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果。”马晓军后来如此总结他的创业经历。

2013年,马晓军嗅到了租赁的商机。彼时,国内市场还未见行业巨头。2014年3月,拿着平安创投等资本方3000万元的A轮融资,马晓军成立了蘑菇租房的前身“蘑菇公寓”。

蘑菇公寓虽然号称沪上首家单身白领合租公寓,但该模式如贝壳找房旗下的自如一样,是重人力、重资产的运营模式,需要吃掉大量的钱。

2014年,尽管蘑菇公寓做到六七千间的规模,但如果按每间投入装修成本一万多估算,仅装修一项,蘑菇公寓就烧掉了一个亿,而这其中并不包含采购款项。

同年12月,拿到由海通开元基金领投、平安创投等跟投的B轮2500万美元的融资后,马晓军对未来的方向产生了质疑,“如果一家公司规模越大、亏损越多,那么这家公司一定是有问题的。”于是,马晓军决定停止收房。

2015年初,蘑菇公寓转型租赁行业的“淘宝”——蘑菇租房,采取轻资产运营模式。

2016年,蘑菇租房更推出公寓SaaS管理系统“蘑菇伙伴”。通过大数据,蘑菇租房以平台化思路形成了 S2B2C模式,并实现房屋资源和居住需求的最大化对接。

在这一年,开始做长租公寓的樊琪,接到的租客来电大部分来自蘑菇租房。“当时,蘑菇租房的流量很凶猛。”樊琪告诉市界,尤其是蘑菇租房成为独家在支付宝首页展示的租房应用后。

到2018年1月,蘑菇租房已经完成了5轮融资,身后站着的资本方有云锋基金、巨人创投、蚂蚁金服等投资机构。

在各大资本方的背书下,同年8月,蘑菇租房支付宝小程序上线,新增用户很快达到67万+,峰值交易额突破3400万。

如日中天的蘑菇租房,却于2018年年底急转直下。这一年年底,蘑菇租房宣布服务由免费转向收费,大量客户纷纷出走,转投别家平台怀抱。

与此同时,技术与产业链的完善下,许多中小型公寓机构入局SaaS领域。水滴管家、寓小二、房总管、全房通等等企业,随便拉出一家,就足够与蘑菇租房抗衡。

另一方面,拿到融资的蘑菇租房,并未对租房板块进行大幅宣传,大多有租房需求的用户,更多转向58同城、贝壳找房等平台。

这个变化是肉眼可见的。“2019年的时候,蘑菇租房就没什么流量了。打电话问房子的租客,更多是来自其他平台。而且我们都发现,它对真假房源把关不严格。”樊琪告诉市界。

这一年,融资没到位、战略上失误、资本退场,蘑菇租房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尽管此后,蘑菇租房通过调整业务方向,大幅裁员至百余人、推出收费服务等举措,以期渡过难关,但这时的蘑菇租房早已元气大伤。

2020年,疫情持续影响下,提现困难已有大半年的蘑菇租房出事了。三番五次与蘑菇方沟通却未果的二房东们,赶赴蘑菇租房上海总部,向马晓军讨要“属于他们的钱”。

蘑菇租房爆雷事件,由此揭开冰山一角。

实际上,除马晓军承认的“疫情影响、战略失误、人力成本增加”等原因外,蘑菇租房的爆雷早就埋下了伏笔。

其一,蘑菇租房光靠融资烧钱,而盈利模式不明,后续开发出来的收费模式,对其经营困局也只是杯水车薪。

其二,蘑菇租房的二清(资金池)模式,即企业以平台对接或者大商户支付机构或商业银行,并自行开展商户资金清算,存在企业挪用资金、卷钱跑路的风险。

只要中介服务演变成资金池业务,就成了中介信息服务企业在经营金融业务了,爆发问题就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了。”IPG中国首席经济学家柏文喜告诉市界。

从表面来看,蘑菇租房的爆雷,坑了千余家二房东。但其实,卷入其中的,还有二房东们背后的数十万房间里住着的普通租客们,不少人至今还蒙在鼓里。

(文中张津、樊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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