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莫兰:隔离,能帮人们开始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解毒”

2020年03月24日 11:46:25
来源:澎湃新闻网  

寿近期颐的法国社会学家、哲学家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3月18日接受《新观察家》杂志采访,分析了新冠病毒肺炎大流行带来的全球卫生危机。莫兰的主要著作有《时代精神》、《奥尔良谣言》和《方法》(六卷本)等。通过研究社会文化习俗,他发展出对当代世界性危机进行多方面整体检视的分析方法,提出了“复杂性思想”这一重要的思维范式。

莫兰2018年春天起定居蒙彼利埃市中心老城区,图为莫兰2019年1月19日在蒙彼利埃大学教育学院授课。蒙彼利埃大学官方网站视频截图。

问:现阶段冠状病毒大流行的主要教训是什么?

莫兰:这场危机向我们展示出,全球化只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与团结互助无关。全球化运动尽管在科技、经济领域造就了全球统一体,但它并没有增进各国人民之间的理解。自1990年代全球化发端以来,战祸四起,金融危机愈演愈烈,全球灾祸不断——生态危机、核武器、经济紊乱,这些灾难已经为人类创造出一个命运共同体,只是人们自己尚未意识到。如今病毒以紧迫而悲怆的方式将这个命运共同体照亮了。我们最终会认识到它么?由于缺乏国际团结,缺少能在大疫之下组织协作采取行动的共同机构,我们只能眼看着各国自私地关闭国门。

问:马克龙总统在讲话中谈到"民族主义倒退"的危险……

莫兰:这是头一次,他的演讲配得上一个真正的总统,不再是只涉及经济和企业,而是与所有法国人息息相关,不论是病患还是医护、困在家的员工还是濒临失业的人。他暗示要改变发展模式,这是一种诱导。话虽如此,民族主义倒退的解药可不是全欧洲自我封闭,因为那样下去欧洲就无法再团结起来。国际联合正在日渐成型,是由来自各大洲的医生和科研人员们发起的。

问:您认为应该做出哪些改变?

莫兰:冠状病毒强有力地告诉我们,全人类必须寻求一条新的出路,抛弃新自由主义教条,开创一套政治、社会、生态环境的新政。这条新路要能保障并加强公共服务,比如医院——公共医疗多年来在欧洲遭到愚蠢的削减,还需要通过创设保障基本自主权的“去全球化领域”来缓和修正全球化造成的影响……

问:什么是“基本自主权”?

莫兰:首先是食物自主。在德国占领时期,我们尚且拥有多样化的法国农业,使人民在德国掠夺下不至于陷入饥荒。如今,我们必须让它重新多样起来。其次是健康自主。现在许多药品都在印度和中国生产,我们随时可能面临医药品短缺的危险。对一个国家至关重要的东西,必须让它回归原位。

问:是全球化使这场卫生危机加剧,导致了今天的全面危机么?

莫兰:(全面危机)早就到来了。当普京决定维护俄罗斯的石油生产,导致沙特油价下跌,而美国德克萨斯州因此陷入艰难境地,也许会让特朗普选举失利……恐慌也感染了金融家,致使股市崩盘。我们无法控制这一系列连锁反应。这场由所有肆无忌惮的力量造成的全人类普遍危机,病毒危机只是使它更加严重了。

问:与1918-1919年的西班牙大流感时统治者们谨守“缄默原则”(omerta)相比,如今的政府多少做到了公开透明……这难道不是全球化的积极影响吗?

莫兰:在西班牙大流感的时代,统治者不希望人民(特别是战士)意识到这一灾难。这样的不透明性在今天是不可能做到的。……信息互联网让我们能随时掌握疫情在一个又个国家的蔓延进展,然而这并没能启动更高层次的国际合作,它激发的只有科研人员和医生自主发起的跨国协作。无论世卫组织还是联合国,都无力为最贫困的国家提供抗疫援助。

问:“我们回到了战争时期”,马克龙在演讲中多次用这句话来描述意大利和法国的现状。您曾经亲历过战争年代,这个类比会让您想到什么?

莫兰:在(德国)占领时期 ,曾有过封禁、戒严的现象,还有(犹太人)隔离区……但这和现在最大的差别在于,那时的封禁措施是敌人强加给我们的,而现在是我们通过强制措施去抵抗“敌人”,也就是病毒。德军占领几个月后,就开始出现了粮食限制配给。而假如这场危机持续下去,随着国际商品运输的减少,配给制的回归是可以预见的。类比仅止于此,我们并没有身处同一种战争中。

问:大中小学全面停课也是自1940年来的第一次……

莫兰:是的,但那时候关闭学校是非常临时性的。法国溃败发生在六月,当时刚刚放暑假,到十月学校就又重新开放了。

问:封禁会带来什么可以预料的后果?恐惧?人与人之间的猜疑?或者正相反,发展出新的人际关系?

莫兰:我们生活在一个传统的团结互助体系败落的社会里。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修复邻里间、劳工间、公民间团结一致的联系……我们在受到这些约束时,父母和不再上学的孩子之间、左邻右舍之间的一致利害关系会更加牢固……我们的消费力会遭到重创,而我们应该利用这样的境遇,好好地去重新思考消费主义,也就是“消费成瘾”——我们对毫无用处的糟粕之物中了毒,要从此学会宁缺毋滥。

问:我们与时间的关系可能也会改变……

莫兰:是的,封禁让我们重新获得了这样一段时间,它不再是被切成碎片、精确测定的,逃离了“通勤—坐班—睡觉”的三点一线,我们能够找回自己,继而明白什么是我们最基本的需求:爱、友谊、温情、团结、生活的诗意……封禁可以帮助人们开始为我们的生活方式解毒,让人们明白所谓好好生活,是让“自我”尽情盛放,而我们也总是身在多种多样的“我们”之中。

2020年3月14日,在意大利罗马,一名女子在阳台参加抗击疫情的音乐快闪活动。新华社 图

问:归根结底,这场危机反而是对身心有益的吗?

莫兰:让我非常感动的一幕,是那些意大利妇女在阳台上高唱他们歌颂博爱精神的国歌《马梅利之歌》(Fratelli d’Italia,亦译为《意大利的兄弟》)。我们必须要重拾民族团结,它不是封闭自私的,而是向“地球人”的命运共同体敞开的……在病毒出现之前,各大洲的人类已经面对着共同的难题:生物圈退化、核武器扩散、缺乏调控的经济使不平等加剧……这个命运共同体早已存在,只是人们心中充满焦虑,意识不到它,反而向民族或宗教的利己主义寻求庇护。诚然,民族团结是必须的,然而如果人们对人类的共同命运没有取得共识,如果人们的团结不能更进一步,如果不去改变政治思想,人类的危机只会进一步恶化。病毒的启示清晰明了,要是我们冥顽不灵,终会祸事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