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昨晚19时,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露易丝·格丽克,“因为她那毋庸置疑的诗意声音具备朴素的美,让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露易丝·格丽克是第16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也是继鲍勃·迪伦之后,本世纪第二位获得该奖的美国诗人。
但同时,关于这个名字与诺奖得主是否足够匹配,也存在争议,其中一种观点是——露易丝是一位优秀诗人,但还称不上“伟大”。评论人廖伟棠认为:瑞典学院也许是想重塑当年“发现”辛波丝卡所带来的影响力,但他们的傲慢又令他们选择了一个相对冷门的美式主流诗人,以证明他们在充满庸才的美国诗坛中“发现”大诗人的能力。
同为诗人,廖伟棠坦言,“格丽克的诗意‘毋庸置疑’却无法俘获我。”
重新审视露易丝·格丽克的诗意
文/廖伟棠
瑞典学院宣布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颁奖词称:“因为她毋庸置疑的诗意之声,以朴素之美让个体性的生存具有普遍意义。”
这的确让所有中文写作者、非英语圈读者大跌眼镜,因为在我们的潜意识序列里,格丽克算得上一个优秀诗人,但与我们期许的“伟大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颇有距离。“毋庸置疑”这四个字过于理直气壮,好像有点怯意在,但“朴素之美”又大有吸引力——因为过去百年的获奖诗人,极少可以用得上这四个字赞美的。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图片来源:诺奖官网)
其实也是意料中事,这是诺贝尔文学奖这几年都在尝试去做的范式转移般的重新自我定义。选择一个“普遍性”的诗人,把“独立存在”赋予普遍性而不是相反(那是以前那些得奖者做的),也许是想重塑当年“发现”辛波丝卡所带来的影响力,但瑞典学院的傲慢又令他们选择了一个相对冷门的美式主流诗人,以证明他们在充满庸才的美国诗坛中“发现”大诗人的能力。
悲惨的2020年,米兰·昆德拉不可能得奖,即使艾略特、米沃什再生也不能,伤痕累累的西方社会假装不再需要那种沉重。格丽克的大多数诗是非政治化的,但也可以说是“泛政治化”的,她包治百病。但为什么她的诗意“毋庸置疑”却无法俘获我?——这也是不少诗人和诗读者的疑问,回答它意味着重新审视格丽克的诗意。
露易丝·格丽克
老实说,北美当代诗人,我的首选当然是加里·斯奈德,次选安·卡森。后者与格丽克有可比性,她诗作前卫,拥有极简主义外表下极繁复的意识交错,充满近乎悖论的魅力,可以说是专业之选,当代诗人与之最接近的是特朗斯特罗姆。
让格丽克成名的是她的咏物诗的极端写法,她会离开主题特质重塑特质,比如说她成名作《野鸢尾》里写野芝麻、雪花莲,不是写“你知道什么是冬天;那么绝望对你应该有意义”,相反,格丽克写的是“你知道什么是绝望;那么冬天对你应该有意义”。比较美国诗歌经典——史蒂文斯的《雪人》(灵石译)“人必须用冬天的心境/去注视冰霜和覆着白雪的/松树的枝桠……才能不因为风声/以及这片土地上/叶子的声音,想到/任何悲惨的际遇……”可见格丽克诗思维的独特。
但《野鸢尾》里大量第二人称的设问句、虚拟反问句暴露了她真正的老师——神秘主义者里尔克也热衷于这样与神攀谈。在《紫罗兰》里她终于和咏物诗的泰斗里尔克会合,触及咏物的内涵:咏神。园丁与造物主亲切攀谈的格局也是神秘主义的,存在个体被明确抛弃,这里只有造物主的好友:作为“神圣夜半之祭司”的诗人。
“当你悲伤,亲爱的
痛苦的主啊;你
并不比我们
更迷失……
以你所有的伟大,却丝毫
不了解灵魂的本性——
它从不会死亡:可怜的悲伤的神,
你要么从未有过灵魂,
要么从未失去过灵魂。”
这种过分的亲昵,无疑会被正统宗教人士视为渎神(据说当年《野鸢尾》出版后的确有人写信给她抗议)——但在里尔克式宗教观看来,这才是人跟神最合适的关系。她不是降低了神的高度,而是把人上升到了神的近邻。这跟当代文学里人就是人、神就是神互不关涉的漠然又不一样。诸如《女巫草》和《花葱》这种诗进一步完善了这种关系,诗里那个挺立的女园丁,公然宣示她与造物者的平等,甚至逾越。
就像方济各修士身穿麻布一样,神秘主义总是披着朴素的外衣,《野鸢尾》时期的格丽克,尚未成为什么“后自白派”,还不如说她回归了里尔克之前的象征主义。这种诗歌并不平民,倒是非常贵族。而实际上自白派本身也不是平实的,他们倾向于在高度的自我关注下,把自我历史的每一个细节做出意味深长的隐喻化——这一点,正是克利利、布劳提根、布考茨基等美国非学院诗人致力解构的。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
但在我看来,《野鸢尾》最迷人的一首诗,恰恰是不里尔克而史蒂文斯的,虽然我两者都爱,但史蒂文斯和美国元素的结合明显却更为自然。格丽克的《普雷斯克艾尔》如是说:“在每个生命里,有一两个时刻。/在每个生命里。有一个房间,在某处,在海边或/在山中。桌子上,一碟杏子。一只白色烟灰缸里的果核。”这岂不像史蒂文斯的若干名诗?轻与重的配合如钢琴演奏一般有致。
在她的第二本诗集《草场》里,那首非常典型的自白派诗歌《礼仪》(关于夫妻分歧)里,她终于提及史蒂文斯,把这个老男人拉来做后盾很好地讽刺了她的前夫的男性固执,虽然诗很鸡毛蒜皮,但也是史蒂文斯式有趣的鸡毛蒜皮:
“我断了吃菊芋的喜好,当我不再吃
黄油。茴香
我从不喜欢。
……
我们周二吃鱼
因为周二的鱼新鲜。假如我会开车
我们可以换个日子吃鱼。
要是你极想
寻找先例,试想一下
史蒂文斯。史蒂文斯
从不旅行;那并不表示
他不懂快乐。
快乐,或许,但不是
喜悦。当你做菊芋,
做给你自己吧。”
同时,在这本诗集里,大量的古希腊神话典故取代了上一本的圣经指涉,可以说更进一步从一神论回去泛神论的世界。而泛神论的世界所对应的恰恰是世俗至极的古希腊,于焉我们看到女诗人的解放,她的嬉笑怒骂不再囿于想像中的园丁(诗人的特权身份)与造物主,而是落实到凡人之中、女与男之间。这令她可亲,但也令她更琐碎。
露易丝·格丽克
不过随着阅历渐长,她的诗进一步敞开,一如写于上世纪末的《乳酪》所言:
“许多支流流进一条大河:我有
许多生命。在这个暂时的世界上,
我站在果实所在的地方,
一箱箱的樱桃、柑橘,
在海丽花店的花束下。
我有许多生命。注入
一条河流,河流
注入一片大海。如果自我
变得无形,它就消失了吗?
我成长。我活着
并不完全孤独,孤独
但不完全,陌生人
在我周围涌动。
这即是大海之所是:
我们在隐秘中存在。
此前我有过许多次生命,一簇花朵
各有花茎……”
之前花园里的繁花成为了果实,而果实又不忘记曾经的繁花,这是诗人对成长的领悟。虽然她依然像大多数从大学诗歌写作班培养出来的美国诗歌那样,自恋且唠叨,热衷于一本正经剖析自己,我们却可以想像她是借此剖析众生。但当去到2001年的《七个时期》这本成熟之作,她依然拘泥于自白派的心理分析和童年阴影、身份认同等,我找到我厌烦她的原因。
露易丝·格丽克
由此回望,《野鸢尾》以其特立独行的非美国性反而变成了先锋诗歌,而对美国家庭主题亦步亦趋的《七个时期》某些诗歌显得非常保守。《古代文本》里那个她才是《野鸢尾》里的通灵者:
“我是一个长翼的着迷的人,我被月光照亮的羽毛
是纸。我几乎不曾在男人和女人中间生活;
我只对天使讲话。多么幸运,我的日子,
多么来电而有意义,那些夜晚连续的沉默和晦暗。”
据报导,2001年美国发生911恐怖攻击事件后,格丽克为此在2004年发表长诗《十月》,这首诗分为6个部分,运用古希腊神话探讨创伤与痛苦的各个层面。这首长诗收录在中译本《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里,在我看来,是格丽克后期最重要作品,全诗充满圣经约伯记式的质疑:混合著惊恐、愤怒与绝望。也却因为这样,它带有神奇的治愈能量,和扎加耶夫斯基那首著名的《尝试赞美这残损的世界》相媲美。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处的需要》,露易丝·格丽克
在这首关于所有人的创伤,而不是此前和其后继续自白派挖掘自身创伤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雄辩、明晰的、公然与命运对话的声音,这的确是晦涩的当代诗歌里所罕见的:
“我的朋友大地凄苦不堪;我想
阳光已经辜负了她。
凄苦还是厌倦,这很难说。
在她自己与太阳之间,
某种东西已经结束。
现在,她渴望单独留下;
我想我们必须放弃
向她寻求证词。
在田地上空,
在农家屋顶上空,
那光芒,曾让所有生命成为可能,
如今成了寒冷的群星。
静静躺下观察:
它们无可给予,无所索取。
从大地
凄苦耻辱、寒冷荒凉的内部
我的朋友月亮升起:
她今夜美丽,但她什么时候不美丽?”
凭这一首诗,她的确配得上这个小小的诺贝尔奖。
注:文中选用的露易丝·格丽克诗歌,均为柳向阳所译版本。
【作者简介】
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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