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欧洲梦还有什么吸引力？
[西] 胡里奥·克雷斯波·麦克伦南 著； 黄锦桂 译
在20世纪中叶之前，唯一具有足够吸引力，能够被称为“梦”的社会模式是美国梦。
美国梦的信念基石是：任何生活在美国的公民都能实现个人抱负——通常是获得财富或物质财产；美国公民不论来自什么样的社会背景或种族，只要努力工作，有成功的决心，就能实现美国梦。美国梦吸引了数百万移民来到美国，成为践行美国生活方式的支柱，这受到全世界人民的赞赏和羡慕，为美国发展成全球最大经济体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也实现了杰斐逊为美国勾画的愿景——成为一个自由的帝国。
到20世纪末，西方世界又出现了一个新梦想——欧洲梦。欧洲梦的第一个思想基础是，所有公民，不论来自什么样的社会背景或种族，都可以在欧洲社会中实现他们的梦想，而且还可以享受到这个社会高品质的、安全的生活。美国梦与财富有关，欧洲梦则与生活质量有关，它的指向是，生活中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用物质财富来衡量，比如享受休闲、丰富的文化生活以及重要的自我变革。
此外，享受健康的生活，与自然和谐相处，感到安全也都是欧洲梦的重要因素，因为如果犯罪得不到控制，社会关系紧张，公民就不敢去城市街道自由行走。
欧洲梦的另一个思想基础是，每个公民在社会中都有一席之地，无论一个人成功与否，都会得到关照。欧洲的社会模式构建了一张安全网，使公民能够得到最低生活标准的保障。欧洲梦把公民从陷入困境的噩梦中解放出来，所有劳动者都能享受到福利国家的保障。
美国梦在促进社会经济增长方面的成就很突出，而欧洲梦则创造出更和谐的社会，防止社会贫富分化，避免人们落入一种被戏称为“老鼠赛跑”的生活方式——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做着压力很大、毫无意义的工作。欧洲梦使人们认识到，经济不能以无限的物质增长和开采有限的自然资源为基础，必须力促全面的可持续发展。
欧洲梦的核心价值在世界各地广受欢迎，这增强了欧盟的全球影响力。各国政府都在研究欧洲的社会模式及其依赖的价值观，希望能在自己的国家复制这种模式。当然，和福利国家模式一样，许多国家并没有负担欧洲梦的能力，但是它仍被视为一种长期的渴望和目标。
欧洲梦具有吸引力的另一个证据是移民。
在20世纪以前，欧洲人一直移民到其他大陆。但是从20世纪50年代起，这一趋势发生了逆转，欧洲人不再移往其他大陆，欧洲大陆开始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起初，只有那些西欧工业强国和最富裕的国家吸引移民，但是随着欧洲国家普遍变得富有，加上欧盟公民身份的优势，欧洲大陆各处的移民激增。到21世纪早期，欧盟28个成员国中有15个国家的移民人口比例超过10%。2010—2013年，每年约有140万移民来到欧盟国家。2016年，有2 070万非欧盟成员国的公民在欧盟生活。
另一方面，欧盟在21世纪初面临历史上最严重的挑战。2008年爆发的全球金融危机严重影响了欧洲的经济，甚至撼动了金融机构和政治机构的支柱。这场自1929年经济危机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始于美国的次贷危机，后来逐步升级为国际银行业的重大危机。金融界日益宽松的管制助长了企业的贪婪，加上宽松信贷泛滥，是引发危机的两大主因。欧洲人在这方面尤其脆弱，因为他们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导致这一结果的文化中。
自50年代以来，欧洲人已经习惯了依靠信用卡的生活，政府也支持这种负债文化，以实现福利国家所承诺的一切。欧洲的政党相互竞争，推出各种政府计划，在不增加税收的前提下提供更好的公共服务、养老保障、学校和医疗系统。所有这些都会增加政府财政赤字，直到国家债务过高，难以为继。
希腊的情况尤其糟糕，引发了欧元区的危机，严重威胁到欧洲货币联盟的存续。欧元区乃至整个欧盟以及所有经济大国都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它们的经济相互依存，如果欧元消失，可能会导致一场新的全球危机。欧盟不仅是美国和日本必不可少的贸易伙伴，也是金砖四国（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的重要贸易伙伴。这4个新兴国家刚实现工业化，将在世界经济中发挥主导作用，它们都得益于与欧洲的商业交易，也都持有欧元的外汇储备，尤其是中国。
如果欧元崩溃，失去一个超过5亿消费者、拥有世界上最强购买力的市场，世界经济的前景无疑令人惶恐不安。随着欧元区度过金融风暴，不仅欧洲人民松了一口气，各经济大国也都如释重负。
全球金融危机暴露出欧洲梦不利的一面——它严重依赖高水平的政府支出，但是这并非总可以持续，福利国家也难以为继。在欧洲历史上，国家负债并不是新鲜事。快速浏览一下欧洲的金融史就会发现，负债与大国衰退之间有着明显的关联。
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西班牙在1557—1697年破产了14次；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当时的法国政府需要用62%的预算来偿还债务；20世纪30年代，英国作为一个帝国进入了一个关键阶段，当时英国需要花约44%的财政预算支付债务利息。欧洲政府和私人的债务都在增加，而经济增长速度却在下降。欧元区国家在20世纪70年代的经济增长率平均为3.4%，80年代则下降到2.4%，到90年代下降到2.2%，在2001年和2009年，经济增长率仅为1.1%。要想生存下去，必须进行重大改革。
在危机爆发之前，福利国家的可持续性已经成为决策者之间激烈争论的话题。欧盟的GDP在全球GDP中的占比为25.8%，社会福利支出的全球占比为50%，而人口占比仅为7%。整个欧洲似乎都被福利账单淹没了。尽管如此，欧洲各国人民总体上并不想改变现状。
负债和依赖国家提供所有的基本生存需要，这种文化也最终造成了危机。21世纪初的欧洲人与他们的祖先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没有养成勤俭节约、努力工作的习惯，也没有为了更好的生活做出牺牲的精神，他们只是抓住那些政府再也负担不起的特权不放。欧洲的公共舆论常常讨论公民的权利，却不谈他们的义务。如果公民更多关心的是获取个人利益而不是做出贡献，任何文明都注定要崩溃。
欧洲梦也受到不同文化和价值观的威胁。大多数欧洲国家都以发展多元文化为荣，吸引了大量来自不同种族和文化背景的人移民到欧洲，他们愉快地与欧洲本土居民共处。但是，多元文化主义的神话在宗教恐怖主义面前破灭了。
在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基地组织”为了让西方世界臣服，在欧洲各地发起恐怖主义活动。2004年，马德里发生毁灭性的恐怖袭击，192人死亡；一年后，伦敦受到袭击。然后，自称“伊斯兰国”的“圣战”组织“达伊沙”成功控制了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大片领土，在欧洲主要城市（尤其是巴黎）杀害了无数无辜者。
令人惊讶的是，在欧洲被捕的大多数与宗教恐怖主义有关的人并不是最近才来到欧洲的外国人，而是欧洲穆斯林移民的后代。他们在欧洲出生和长大，但是他们不像第一代移民那样，对欢迎他们的欧洲国家心存感激，而是排斥欧洲文化。恐怖分子就是从他们中间招募的。在欧洲崛起、夺得世界霸权的过程中，欧洲人曾与许多敌人作战，但是现在敌人就在欧洲内部。
欧元区发生经济危机，中东地区的难民为了逃离宗教恐怖主义涌入欧洲，这严重削弱了欧盟的声望，甚至使欧盟岌岌可危。欧盟成为欧洲各国发生的所有问题的替罪羊，各国的公投使得情势进一步恶化。2005年，法国和荷兰先后就欧盟制宪进行公投。结果，历史上第一次尝试用同一部宪法管理几个民族国家的努力就这样失败了。
欧盟生存的最大威胁无疑来自2016年英国的脱欧公投。大多数英国公民投票反对继续留在欧盟是欧洲一体化历史上最令人震惊的消息。英国是欧盟三大经济体之一，在塑造现代欧洲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现在英国却决定退出欧盟。这一事实违背了欧洲团结的精神，并磨灭了欧盟的许多成就。//（以下删）
“但是它是动的”，这句话出自意大利物理学家伽利略，这是他在17世纪时，被教皇强迫放弃地球绕着不动的太阳旋转的主张时说的。同样，在经历了所有逆势之后，欧盟可以说是“失去了10 年”，但是它仍在前进，尽管所有末日预言家都急于宣布它已死亡。
在经历全球经济危机和美国越来越趋向孤立主义的时候，欧盟继续以全球重要角色的身份表现出影响世界的决心，特别是当它认定的价值观在其边界之外受到挑战时。“阿拉伯之春”和2011年爆发的利比亚内战都属于这种情况。欧洲人民对2011年席卷阿拉伯世界的革命大潮给予支持。这一系列革命被称为“阿拉伯之春”，是借用欧洲历史上对几次重大革命的比喻，例如1848年的欧洲革命被称为“民族的春天”，还有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以及1989年的东欧革命。在最近这次事件中，由社交媒体推动的民众起义迅速从突尼斯蔓延到叙利亚，从埃及蔓延到其他几个阿拉伯国家，有的国家还推翻了独裁政权。在利比亚，卡扎菲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镇压异见，导致内战爆发。
欧盟本可以选择和其他大国（包括美国）一样冷眼旁观，或者只通过支持反叛力量进行介入。但是法国总统萨科齐更主动，他获得了联合国的授权，被允许对利比亚采取干预行动。最后，欧盟联军领导了针对卡扎菲的军事行动，几个月后，卡扎菲的独裁政权被推翻。这是欧洲在联合国支持下进行的正确、有效的干预。卡扎菲政权曾是西方最危险的敌人之一，它的倒台让利比亚有机会走向民主和法治。
2012年，欧元区正在经历金融风暴，欧盟因“60多年来为促进欧洲的和平与和解、民主与人权做出的贡献”而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在21世纪，欧洲和世界上的许多人认为和平是理所当然的，其实这是一项不菲的成就，也一直是欧盟政策的基石——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
丘吉尔在战后的一次著名演讲中说，欧洲应该“像今天的瑞士一样自由、快乐”。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欧洲人似乎一直在遵循丘吉尔的建议。纵观历史，瑞士总能巧妙地远离所有欧洲战争，致力于创建繁荣的社会，让这个社会中的公民感到自由和快乐。从50年代起，欧洲的国家，无论大小，似乎都受到瑞士的鼓舞，努力奠定“和平”和“内部发展”这两个铸就公民幸福的基石。
在欧洲人向世界各地扩张5个多世纪后，哥伦布、达·伽马和库克的精神以及他们开拓新视野的愿望似乎都消失了。曾经指导腓力二世、威廉二世等帝王外交政策的理念在现在的政策制定者眼里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欧洲人已经忘记了他们建立世界帝国和捍卫国家利益的愿望——不论这些地方有多远。相反，他们专注于建设城市中心和大型购物中心，聚焦于防止内部挑战，因为那会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
与欧洲历史上的航海家、传教士、帝国主义政治家以及激励了几代人，靠自我奋斗致富的移民相比，现在的欧洲人似乎更像伏尔泰那句名言所说的，“种自己的田要紧”。欧洲人认为，在这个很大程度上由他们塑造的现代世界中，他们的作用更多在于内部发展，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模式，为世界树立榜样。
在新兴国家的影响力不断增强的全球化世界中，欧洲继续发挥着它的作用，有广泛的感召力和吸引力。虽然整个地球都开放了旅游业，但很高比例的游客最喜欢的目的地仍然是欧洲。在最吸引游客的10个国家中，有5个是欧洲国家：法国、西班牙、意大利、英国和德国；在世界上参观人数最多的20个艺术博物馆中，有14个在欧洲；在全球排名前980名的大学中，有400所是欧洲大学，在全世界大学排行榜上，欧洲大学，尤其是英国的大学总是与美国的大学一起名列前茅。
这些事实也表明，欧盟已经具备成为新型权力领导者，对当今世界施加影响的能力，这种能力可被称为软实力。政治学家约瑟夫·奈首创了这个词， 用来形容通过感召力和吸引力来塑造他人行为的能力。这种施加影响的方式比传统的军事力量或经济力量更微妙、更有效。有几家智库基于影响力和全球分布分析了各国和各组织机构的软实力，欧盟排名最高，而且在前10强中，有6个是欧洲国家。
因此，进入21世纪后，欧盟继续影响、塑造着全世界。这个由几个曾经的强国组成的组织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壮志得酬，不再像新兴国家那样热衷于竞争，而是致力于打造一个以和平与稳定为主的世界秩序。事实证明，欧盟拥有全球良知，坚决打击恐怖主义和流氓国家的行为，积极应对可持续发展和全球变暖等重大挑战。欧盟发展成了一种引领变革的力量，以有效的方式促进变革。欧洲通过欧盟继续积极地影响世界。
[西] 胡里奥·克雷斯波·麦克伦南 著；
黄锦桂 译
-- 审核 徐飞 | 排版 汤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