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拼多多的年轻人:它的文化是不吝于用最强的恶意去揣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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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拼多多的年轻人:它的文化是不吝于用最强的恶意去揣测你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恶意的对待身边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我觉得可能在拼多多这两年,让我对很多事情都充满了一种警惕性,因为它的文化是不吝于用最强的恶意去揣测你,就算是自己的员工。”一位离职员工如此说道。

另一位员工离职时,主管试图向她传递奋斗文化:我们拼多多就是这样的,它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但只要你做好了就一定能在这里获得相应的报酬;又说:那你这两天投(放)的东西投(传播)得好吗?

进入拼多多就像打开一个盲盒

“就是打仗,一仗一仗地去打”,这是拼多多公司的前员工对公司内部氛围的描述。

2020年年末,凌晨,生于1998年、于去年7月入职拼多多的张*霖倒在下班回家的路上,6天后,该公司在关于此事的声明中称,当天,经近6个小时急救依然无效,张*霖不幸离世。

若不是张*霖的朋友在网络上透露她离世的消息,拼多多或许至今保持沉默。与这则离世消息一起为人知晓的,是张*霖写在公司内部账号上的“为多多守边疆”。突至的死亡将这句平常不会被深究的热血之辞撕裂为风暴和讽刺,导致拼多多的工作制度引发热议。

在拼多多,入职一个月后小 N 确认自己必须离开,和她作出相同选择的还有小崇和小郭。但另一边,拼多多仍以其富饶之势吸引众员工为它驻足,资本市场也几乎不为所动。关于张*霖去世的声明发布当天,拼多多的股价下跌超6%,但转天,1月5日,其股价大涨12%,再创历史新高。

曾经吸引年轻人们的,就是这样的互联网大公司的“光环”。它在新闻中出现的频次、所受的关注度都远高于其他行业的大公司;此外,应届毕业生动辄二三十万的年薪也非常具有吸引力。

小 N 喜欢在互联网公司工作,“氛围很好”,“知识型的人占比很高”,“成长和学习的氛围也很浓”,她曾在公司的一次分享会中向大家讲解康德是谁,他为何如此出名。小 N 喜欢在互联网“搭房子”:做平台像做一个线上的城市的规划师,涉及引导、管控、治理,涉及对人的理解,“我们会有共同的身份标识、共同的语言体系、文化认知,这种感觉是很特别的”,以及,那时候还没“996”一说,以上这些都使小 N 觉得,互联网的工作令人愉快。

毕业时,小 N 为没拿到 BAT 的 offer 伤心,此后,她入职过字节跳动、新氧,也带自己的小团队。今年夏天,决定来上海、杭州这边工作时,小N收到了多个知名互联网公司的 offer :网易、小红书、B 站、美团,拼多多是其中之一。小 N 选择了拼多多,理由是它拥有极快速的用户增长,与之相比,其他平台则多处在瓶颈期。

初入职场三年的小 N 想知道,这家公司为什么这么厉害?她想了解公司的架构、内部对具体业务的思考、想了解在里面工作的人是什么样子;至于要在拼多多做成多少事,小 N 没作预期,她称自己是“体验派”。于是,一切在期待中开始,小 N 在拼多多有了自己的花名和工位。

也是今年夏天,“多多买菜“项目上线。作为新项目,“多多买菜”正经历从0到1的过程,这一过程落实到每个员工身上,是包括但不限于每月380小时起步的工作时长,“两个月顶多休一天”,“从前一天上午十点工作到第二天下午,睡一段时间再起来,晚上夜里接着干”。

当时,转岗至公司边缘部门的、与张*霖同期来到拼多多的小崇也接到了领导的抽调电话,领导喊她去武汉,但电话里领导并未把事情说得详细,“你就先过来武汉,到时候我们再说”,小崇觉得领导不把事情说明白的原因是为了给人营造更大的想象空间。

在选择加入“多多买菜”项目的员工中,不免有人想成为“第一批”。拼多多成立于2015年9月,当一个人2015年来到拼多多、成为它的第一批员工,到了2020年,他可能已经拥有了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如今,“多多买菜”便意味着这样的机会,身处其中的人在多多买菜成为新公司、吸引到其他投资后,便有可能从中获得股份——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相比于已有家室的人,“多多买菜”对应届生的吸引力尤甚。

和小崇同一年,2019年,小郭通过校招来到拼多多,她们都经历了拼多多上市后那场最大规模的校招,不像20届的毕业生能收到19届师哥师姐关于不要来拼多多的劝阻,小郭、小崇与同期的很多毕业生一样,进入拼多多就像打开一个盲盒。

“所有人都是部门领导的工具人”

小郭进公司时,正赶上非技术管培生要在客服轮岗三个月,也就是打三个月客服电话。但在校招时,小郭并未听说有此项安排。此外,做足三个月轮岗之后,若想去到业务部门,小郭这届应届生们还需通过一轮面试。

在接下来的入职过程中,如果相应部门的职位已招满,那么,接下来的毕业生即使手握该部门的offer,也会面临无职可就的窘态。毕业生们没有选择权,只有被通知权,小郭感到自己在任人摆布。最终,小郭虽然被分到了心仪的部门、并接触到了核心业务,但她将之归因于幸运。她并不喜欢这个过程。

在上海,小 N 住公司附近,每天早上十点打卡上班,十二点吃饭,两点回公司,六点或七点吃晚饭,正常下班时间是11点,小 N 会在11点或12点回家。

第一天进办公室,小 N 觉得自己“像是进了城乡结合部的网吧”,同事们看起来都闷闷的,不像她任职过的互联网大公司,不管去哪里都很热闹:大家在激烈地讨论、进行顺畅的表达,但在拼多多、小 N 所在那层楼一直很安静,会议室基本不用,大家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像工厂”、“互联网富士康”。

本计划在拼多多呆两年,但两天后小 N 就发现得尽早离开,“太吓人了”。

她说,在拼多多,整块事情总被拆成一个又一个小流程,员工走的是最中间的流程,这意味着没有任何人能完整做一块事情,在这种状态中,员工所获得的是平缓的成长曲线和日渐攀高的可替代性。

“这是工厂的逻辑,因为它不需要创意,不需要发展,只需要一个又一个的人在那里维护机器,这是批量化的生产”,小 N 说,但她相信,“互联网是高度依赖人才和创意的,所有企业都希望不断培养人才,但这家公司拒绝让你承担更多事情”,在这种工作流程中,“很多很厉害的人来到这边就是一秒回到五年前”。

小 N 此前有过做 marketing 的经历,那时,尽管大家分管抖音、B 站等不同的渠道,但日常仍会彼此协助、开周会、开双月会,共享数据和经验,此外,大家还会在共同做一些联动项目,但这些事情并不会出现在拼多多的工作场景中。在拼多多,每个人都背一个指标,GMV。不需要问其他人、其他渠道如何做,也不需要拼多多的用户画像、DAU 数据,只需做好你的“本分”的事。

“我没想到是这种情况,很像战国七雄时候的秦国”,“高度的信息隔绝”、“高度集权”、“高度扁平”,“所有人都是部门领导的工具人,所有需求都是领导的需求”——这促使公司内部具备高强度的执行力与调动资源的能力——这种情况下,只要老板的判断是正确的,增速便一定会飞涨。

小 N 还发现,在拼多多基础建设薄弱,公司内部在今年才有了自己的线上办公文档,同时,既要做协同,又要做保密,公司内部经常是56兆的 EXCEL 发来发去。

入职后的三周,由于没有数据权限,小 N 一直在填链接——一种该交由实习生或通过研发的后台工具解决的工作。同时,小 N 也在找“无数人”聊天,聊这家公司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人中,有人选择待在拼多多的原因是“性价比”很高,待四年,等股票到手后实现“财务自由”,也有人天天难受,但为了高薪和一笔好看的简历而继续。

其中有人告诉小 N,可能是这家公司没有安全感,是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样子,很担心跑到了竞品后面。

“我至少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拼多多的价值观是“本分”,按照一位不愿具名的受访者的解释,本分就是不占别人便宜,但在他看来,实际的意思是:你们别占我的便宜,你们的便宜我随便占。这位受访者曾在拼多多就职两年,并最后选择离开,高辨识度的工作经历使他不愿继续讲述他在拼多多的经历。

小崇没把入职时公司宣讲的那些被称作“本分”的企业文化当回事,“你也不用吓唬我,我也不怕,爱怎么样怎么样”,她不喜欢加班,也不在乎绩效,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工作之外,小崇有一份自己的兴趣爱好。在拼多多,小崇11点上班,工作结束后10点多回家,有时会提早到8、9点,但领导知道后,便会找小崇谈话,话由是“我觉得你回家太早了”。

小郭则被领导安排,不容拒绝地去了“多多买菜”,“没办法聊,他让你去的时候就必须去”。被抽调去“买菜”的员工需要做很多前期工作,比如拉人、踩点、招商,此外,也需要开沟车搬菜。在“多多买菜”,小郭经历了比007(007指无休)更恐怖的作息:凌晨三四点下班,第二天有人找,便得起来工作,“服务站之类的岗位,哪是受什么工作时间控制的呢,你只能说下班时间受这个控制,你上班时间完全不受什么几点要去上班的控制。有人找你,你就得开干了。” 小郭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同时也在基于职业操守,避免把情绪代入工作中:她克制自己去想更多,让工作内容止于工作内容,不再作额外的思考,“我觉得我能把它完成已经很不错了”。情绪不顺,再加上工作压力,小郭的身体产生不适,她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对于手头的工作,小郭并不排斥,“相当于你把业务想象成自己的孩子,我不排斥为自己的孩子加班”,“但如果我要被人恶心着去加班,那另当别论”,比如,“有领导要求部门员工每天的工时需达到12小时”。

一个月后,小郭提出离职,HR 对她说,不希望流失这么优秀的人才,并问小郭要不要回京。后来,在得知张*霖去世的那天晚上,小郭想到 HR 曾对自己说的话,突然悲愤交加,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仍是基于职业操守,小郭为自己的离职准备交接说明,并在离职前带出了新人,但现在,离职流程并不顺利。

小崇则是在得知自己被抽调去“多多买菜”时决定辞职的。这是小崇的第二次辞职。此前8月,小崇提出离职,公司为了挽留,将她由核心部门转岗至边缘部门。小崇不认同执着于如此“奋斗”的人,若是五年前,她很愿意在拼多多留下来,因为那时候是真的在跟公司一起成长,不像现在,公司已经成长,普通员工只能充当一枚小齿轮。

在边缘部门,小崇不仅工时不足300小时,还请假三天买了“快乐飞”,去昆明玩了一趟,“我非常快乐地过了一个月”,但紧接着便是被要求去“买菜”,小崇不想太辛苦,“不想有命赚钱没命花”。小崇选择离职——不离职也可以,但留下没有意义:由于抽调,30多人的团队被削减到5、6人,这意味着剩下的每个人要完成的工作量为原先的5倍,时间不可能全扑在工作上,“我需要其他时间做我自己的事”,小崇说。

小崇拒绝加入“买菜”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对社区团购并不看好,她想到的,是这个项目若不成功,员工将面临就地解散,公司到时会有各种辞退的理由,而由于员工众多,最后可能甚至没办法拿到可观的赔偿。同时,小崇不认同社区团购的意义,她认为这种模式最终将导致菜贩子失业,使一群四五十岁的人失去赖以为生的谋生手段,“从小到大,我在努力学习,我是985的毕业生,我毕业之后可能不是特别了不起的什么外交官,但我至少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觉得我读这么多年书,不是为了做这样的事”,小崇说。

“它的文化是不吝于用最强的恶意去揣测你”

在小 N 待过的其他公司里,评绩效时老板会把上下游、前后方的所有人拉进来打分,但在拼多多,只有领导一人说了算:领导一人打分,并把打分结果公开发给组内所有人——在其他互联网公司,员工彼此间禁止谈论绩效。

小 N 觉得这种方式很傻,只能对心智不成熟的人发挥效用:“对很想赢的人来说,这种方式的确会打中他们的七寸,激发他们的好胜心,但这是因为这种人是没有自己的评价体系的,他们是在国内应试教育体系下被洗脑太多的人,他对自己的认知只能全部依托于外界对他的回复。对心智稍微成熟一点的人来说,想赢是因为想把这件事做好,而不是因为别人要给自己打分。”

至于领导依据哪些指标打分,小 N 无解,“它完全不透明。”小 N 认为,这种打分方式将自己置于无法辩驳的角色中,一个人的能力和潜力体现在工作过程中的做事方法和对业务结果的评估中,企业固然会做一定评估,但这种评估方式在小 N 看来是不尊重人的, 进公司之前,小 N 也向在拼多多工作的人了解内部情况,但他们除了“加班多”,“很累”,没有再多反馈,他们没有告诉小N拼多多在诸多环节中都存在问题,“在拼多多待久了的人可能不认为这是问题”——“当然也能跟部门有关系”,小 N 解释。

很多企业内部都有花名,花名可以使同事间的关系更亲昵,但在拼多多,每个人都只有花名,在不标注真名的内部系统中,除非成为要好的朋友,否则你可能连前同事的真名都无从得知。小N解释,这种规则带来的效果是,可以阻断同事间建立私下的关系。“我为什么说拼多多不吝于用恶意去揣度员工,是因为拼多多对于员工的要求是非常非常多,你不能有任何的副业,你不能有任何的同事”,小郭说。

在拼多多,同事之间的微信群有时会被要求解散,且不能互相提问太多个人信息,“因为公司没有让你做的就是不能做的”,小崇的一位同事曾因做微商而被开除,开除的方式是要求该同事主动离职。在拼多多,你不能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最好下班之后哪儿都别去,老实回家,为第二天作准备”,小崇说。

来上海以来,小郭很少出去社交,她担心被大家问到与工作相关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虽然拼多多没有说,但是他给你的宣导的思想是基于你什么都不能说,你在哪个部门,你干的是什么,你负责的是哪一块,包括组织架构,你团建出去拍的照片,不要在朋友圈发正(脸)”。很多规定并没有明确成文,而是以口口相传的方式流通在拼多多内部,比如,不要在朋友圈发团建时的正脸照片很可能来自18届或更早之前的学长学姐。

小郭觉得,自己离开拼多多是一件及时止损的事,她相信在这里做过的业务和能力将成为日后的积淀。不过,休假在家的时候,小郭仍不时察觉拼多多的工作经历带给自己的改变:“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恶意的对待身边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我觉得可能在拼多多这两年,让我对很多事情都充满了一种警惕性,因为它的文化是不吝于用最强的恶意去揣测你,就算是自己的员工。我觉得这样不好,戾气太重了。”

离职顺利的小郭正在享受假期,小N也开始了新的工作。

小 N 知道,工作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自己天天投身于此。她自认有点工作狂,互联网行业的增长速度符合她对工作的预期,她也想过,或许再过两三年,她会觉得生活更重要,她会慢慢往后退,或许会出国读书,再回来当老师。

提离职时,主管试图向小N传递奋斗文化,他这么劝小 N :我们拼多多就是这样的,它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但只要你做好了就一定能在这里获得相应的报酬;又说:你觉得你很厉害,那你这两天投的东西投得好吗?总言之,他想告诉小 N,可能很辛苦,但只要你够强就一定能站在顶端。小N觉得主管已经被洗脑了,她不认同这种以事业成败、赚钱多少为标准的评价体系,因为成功是杂糅了很多复杂因素的一件事,她拒绝把评价自己的权力交给如此简单的头脑。

至于工作,小 N 最在意的是公司老板尊不尊重人。以前,小 N 对工作的底线是做正确的事,如今底线已经降低,“反正这个行业已经这么卷了,可能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做而做。你也就只能差不多得了呗,就是稍微能做点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她也想过转行,但习惯了互联网的高薪,突然转入别的行业,拿一份不上不下的薪资令小 N 焦虑。

采访:武奋丰 、蔡文远

文:武奋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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