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生活就是不断地处理眼前这些麻烦事

苗炜:生活就是不断地处理眼前这些麻烦事

在新书《文学体验三十讲》中,苗炜用轻松的语调和读者聊了聊文学、戏剧和电影。所讲的,大都是知名作品,比如本篇涉及的电影《立春》、戏剧《三姐妹》。他用讲故事的方式,把原作的故事脉络理顺,剖析其中的思想核心,指出其中的重点,又用对比的方式,让作品之间产生呼应。

原文作者|苗炜

摘编|张进

《文学体验三十讲》,作者:苗炜,版本: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1年1月

蒋雯丽演过一部电影,《立春》,她演的那个角色王彩玲,生活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市里,在师范学院当音乐老师。王彩玲的梦想是调到北京去,到专业乐团里去唱歌剧。她想献身于艺术,这本是一件很高尚的事,但她身上又有可笑的地方。她被骗,也自欺欺人,她瞧不上周围的人,可又需要别人的安慰。小城里有一个青年叫黄四宝,考了五年的美院也没考上,没事儿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脱光了,对着镜子画人体。黄四宝跟王彩玲两人遇上,之后的事,总有点儿可笑。一方面我们看见,小城里两个热爱艺术的人,怀揣着梦想,对抗着命运;一方面我们又知道, 这两个人折腾不出什么结果来,早点儿认命比较好。你说《立春》这个电影是喜剧吗?它的底色非常悲凉,王彩玲有高尚的情操,喜欢高雅的东西,却不被世俗理解。你说它是个悲剧吗?王彩玲和黄四宝对自己错误的认识,又总让人觉得可笑。我们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可能会哭,也可能会笑。

有时候人们看电影,或者去看戏,都是有心理预期的:我看这个戏,图个乐子,或者我看这个戏,带两包纸巾,好好哭一场。我想到契诃夫的时候,总觉得,我应该哭一鼻子。俄罗斯大地上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怎么能不哭一鼻子呢?当年,有一位观众,看契诃夫的戏就哭了,契诃夫就给他写信,信里是这么说的:“您说,您在看我戏的时候哭了,还不止您一个哭了。但我写这些剧本不是为了把你们弄哭啊,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我的戏弄成哭哭啼啼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俄罗斯大导演,导过契诃夫好几个话剧,但契诃夫说,我要的是另一种效果,我要的只是诚恳,开诚布公地去告诉人们,看看你们自己吧,你们生活得很糟、很无聊。最重要的就是要叫人们了解到这一点,然后他们就必然会给自己创造另外一种更好的生活了。要明白,你们现在生活得很糟、很无聊。这有什么可哭的呢?契诃夫这封信,写得很残酷——你们现在生活得很糟、很无聊,这有什么可哭的呢?他写这些戏,跟女演员谈恋爱,一大堆红颜知己,他不会哭。但我们能创造出另外一种更好的生活吗?好像也创造不出来。还是拿《立春》这个电影举例。王彩玲认识到自己在一个小城里教唱歌,这里的生活很糟、很无聊,她想创造另一种生活,去北京唱歌剧,但是她去不了,这可怎么办呢?

契诃夫有一出戏,《三姐妹》,写的是住在俄罗斯某个城市里的三姐妹,大姐没结婚,小妹没结婚,二姐嫁给了一个中学老师。这姐妹三个,都受过不错的教育。三姐妹还有一位大哥,这位大哥是个读书人,会拉小提琴,还会雕刻。本来家人都期望他做学问,在莫斯科当个教授,可他就在这个小城里当了一个小官员,娶了一个很厉害的媳妇,自己很苦闷,赌钱,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把房子也抵押了。大哥已经放弃幻想,但姐妹三个总会说,我们要到莫斯科去,到了莫斯科,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所有的苦恼就消失了。

这三姐妹,当年是跟着军官爸爸到这座城市驻扎的, 他们瞅不上这个地方。忽然,城里来了一支新的部队驻扎, 来了一个军官叫威尔什宁,三姐妹中的玛莎就跟威尔什宁抱怨,说这个地方不好,在这样的小地方,懂三种外语, 是不必要的奢侈,是一种累赘,就像长了六指似的。威尔什宁回复玛莎的一段话,大概是剧中最有名的台词,经常被引用,威尔什宁是这么说的——我认为,有知识的、受过教育的人,无论住在哪个城市,也无论那个城市有多么冷落、多么阴沉,都不是多余的!我们就拿这座城市来说吧,住在这里的十万人口,当然都是没有文化的、落后的,我们也承认这里边只有三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周围广大老百姓的愚昧,你们克服不了,那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在你们一生的过程中,你们还会接连不断地让步,你们也会迷失在这十万居民的人群当中,生活也会把你们埋没了。但是,你们依然不会完全消灭,你们不会不产生影响。也许继你们之后,又会出现六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再以后,又出现十二个,如此以往,总有一天,像你们这样的人终于形成了大多数。两三百年以后,世界上的生活一定是非常美丽的,我们应当期望它,梦想它,为它做准备。

这段台词,不解决实际问题,一下子给捅到两三百年之后去了,但威尔什宁的确安慰到了玛莎。玛莎的丈夫是一个中学教师,比较安于现状,比较窝囊。威尔什宁有老婆孩子,可他对老婆也不太满意。所以,这个玛莎和威尔什宁,就互相爱上了。让人痛苦的地方是,玛莎和威尔什宁可能对庸俗的世人抱有一种轻蔑的态度,庸俗的人会偷情,想让他们单调的生活变出点儿花样,丈夫和妻子会互相欺瞒,但他们两个高尚点儿的人,想要互相安慰,也是偷偷摸摸地谈情说爱,他们其实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对抗自己不满的现实,能互相找到点儿安慰,就不错了。

苗炜,1968年生,小说家。曾任《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新知》杂志主编。已出版作品《让我去那花花世界》《星期天早上的远足》《寡人有疾》《面包会有的》《给大壮的信》等。

生活总是特别麻烦、特别具体的,痛苦呢,总是有点儿抽象。比如你说,我这个月的房租交不了了,兜儿里没钱了,这就是生活中的麻烦,很具体,你得想办法解决。但你说,我的工作没意义,这不是我梦想中的工作,这就是一种痛苦,但它显得很抽象。意义?梦想?你是不是要涨工资呢?还是你想换工作呢?我们尽量把抽象的痛苦, 换算成生活中具体的麻烦,但我们也得承认,有些痛苦就是很抽象的,无法换算。我们看《三姐妹》中的那个嫂子, 娜塔莎,她也面对生活中的麻烦:她生了孩子,孩子住的房间阴冷,怎么办?把小姑子的房间占过来就是了,让小姑子姐妹两个住到一个房间里去,给自己的孩子腾出一间屋子。慢慢地把她们赶走,让她们嫁人,占据整个房子。屋子里太吵闹,有人想到这里搞化装舞会,怎么办?告诉他们,舞会取消了,我不欢迎你们。老仆人没用了,轰走。她对待生活中的麻烦,总是直截了当地给出解决之道。只有眼前的麻烦,没有内心的痛苦。这倒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态度。再看看她的丈夫,三姐妹的大哥安德烈,他的痛苦比较抽象,看他这段台词——

我从前的那种年轻、快活和聪明,我从前的那些形象完美的梦想和思想,和我从前那种照亮了现在和未来的希望,都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就变得厌倦、疲惫、没有兴趣、懒惰、漠不关心、无用、不幸了呢?我们这个城市,存在了两百年,里边住着十万居民,可是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人和其余的人有什么不同,无论在过去或者在现在,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圣徒,一个学者,一个画家。这些人只懂得吃、喝、睡, 然后, 就是死。再生出来的人, 照样也是吃、喝、睡,他们就用最卑鄙的诽谤、伏特加、纸牌、诉讼,来叫他们单调的生活变化一些花样;太太们欺骗丈夫,丈夫们自己撒谎,同时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这种恶劣的样子,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孩子们,于是,孩子们心里那一点点神圣的火花也就慢慢熄灭,他们渐渐变成了可怜的彼此相似的死尸,和他们的父母一模一样。

安德烈所渴望的幸福与自由,是从懒惰、卑贱的生活中解放出来,是要改变人们的精神状态,至于他能给出的建议,好像就是不要结婚,结了婚肯定要后悔。我们再看看三姐妹中的伊里娜,她梦想回莫斯科,以为只要环境变了,痛苦就会消失。到这出戏第四幕的时候,她意识到她回不去莫斯科了,她感叹自己才二十四岁就变老、变丑了, 她打算结婚了,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却还会追问,她的这些痛苦是为了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会有一种错觉,总觉得某一种理想的生活是在另一个时空里,要么是在莫斯科,要么是在北京,要么是在过去,在青春的无忧无虑的时候,后来结婚生子就毁掉了,要么是在未来, 只要把眼前的障碍给清除掉,忍几年,攒点儿钱,然后就可以追逐我们的梦想了。我们否定此时此刻,生活在别处, 在未来,在过去,就不在眼前,然而随着年龄渐长,我们明白了,生活就是不断地处理眼前的这些麻烦事。生活从来都是一些急就章。

我们还有哪些抽象的痛苦呢?我们是否还认为,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整体的生活状态需要改善呢?契诃夫有一个短篇小说《醋栗》,里面讲故事的人叫伊万,他的弟弟叫尼古拉,尼古拉每天努力工作、攒钱,就希望在乡下买一处农庄,养点儿鸭子,种上醋栗树。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买了个庄园。哥哥伊万就去乡下看望弟弟尼古拉,尼古拉拿出醋栗给哥哥吃,眼中饱含热泪,觉得这醋栗简直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可伊万却觉得, 这醋栗太难吃了。尼古拉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过上了他的好生活,可哥哥伊万却觉得非常沉重,他是这么说的——

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念的梦想显然已经实现,他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他所渴望的东西已经到手,他对他的命运和他自己都满意了。不知什么缘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带一点哀伤的感觉,这一回亲眼看到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种跟绝望相近的沉重感觉。

弟弟尼古拉买了庄园,终于种上了醋栗,夜里睡不着觉,就下床拿一个醋栗吃,吃完再吃一颗,像一个小耗子似的。哥哥伊万因此感到绝望痛苦,他认为幸福满足的人, 就是普遍的麻木不仁,他们再也意识不到当下的生活状态是需要改善的,灾难早晚会降临。简单来说,尼古拉解决了生活的麻烦,完成了自己的梦想,而伊万却被抽象的痛苦纠缠着。说实话,我们大多数人,都像尼古拉那样,渴望一座自己的园子,渴望自己那一颗小小的醋栗。

你渴望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是此时此地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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