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2日,甘肃白银马拉松越野赛。天灾和人祸共同设计出一个残酷玩笑。追责仍在进行,21个生命已经轻率地离开了。这些天,他们的亲人陆续赶往白银。此刻温度回升,那些人倒下的路边,山石背面,树下,彻底不复那一夜的冰凉。刚刚挥手道别,转瞬痕迹消散,这可能是尘世里最深刻的哀恸。
全网喧嚣。在悼念声中,我们寻找到一个看似无关的故事。我们理解这个故事,也就理解了运动,追求,以及生命更复杂的意义和代价。存于人心的天平,砝码可能最不重要。
文章主角叫成湛湘,一个普通中学的语文老师。在这个故事里,她的角色只是妻子。丈夫王铁男是一名极限登山者,仅这份事业而言,他成就极高。他们20多年婚姻,其中至少一半时间,王铁男人在路上,而死亡悬在头上。
很多时候,婚姻之所以不耐烦,只因它由太过平庸的日子编织而成。可那正是成湛湘无比渴望的平凡烟火。 他们的婚姻实在太特殊了,组成生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道别,和一夜又一夜的担忧。 在成湛湘的心中,丈夫就像一只固执飘在外头的风筝,不管风雨或电闪雷鸣。 成湛湘一个人守在家里,手握着一根脆弱的线,目送他越飘越远。 他牵走了她的整颗心。
白银事发深夜,成湛湘也是一个人在家中。她第一时间收到这个讯息。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慌和同病相怜,她给丈夫打了个一个电话,得知他的一个朋友可能就在遇难名单里。
以下是成湛湘的自述:
“半夜我就刷到了这件事儿,当时老黑(王铁男爱称)不在家,信息也不回,我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有点低落,说他一个朋友在那儿,失踪了,电话根本打不通,那朋友是跑在第一波的人,第一波的人都是马拉松大咖,最牛的人。
运动圈子不大,老黑的朋友也多,我眼前闪过一些面孔,还是不知道那是谁,他变成了21人名单里的一个名字。名字是不可能复制出容貌的。
我问老黑,咋能出这么大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老黑说,自然灾害,冻死了。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还停滞在某种关于季节的错乱里。
老黑说下冰雹啊,下的是啥,冰雹啊。人已经失踪了。
我挂断了电话,一时心思如麻。
老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老黑自己也是冲在最前面的那种人啊。”
我最知道夜晚到底有多黑
乌鲁木齐的家中早已停掉了暖气,夜晚漆黑冰凉。成湛湘独自坐在夜里,被黑暗笼罩。二十多年来,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她都会这样,丈夫王铁男是一名极限登山者,“极限运动”顾名思义,是拿自己的生命和大自然的危险较劲。成湛湘无法阻拦丈夫,更无法遏止刻骨担忧,她能做的一切,只有等待。
我从来不管他叫王铁男,我叫他“老黑”,老黑是我的丈夫,我是老黑的妻子。
每一次,老黑冲顶的时候,我都睡不着觉。和通宵加班的人不同,他们眼睛有地方放,我没有。我最知道夜晚到底有多黑。
他登山的时候,我只能坐在家里等消息,刷天气预报,只有这个与他的一线安全相连。但他非爬上去不可的是珠峰啊,你知道那是哪种地方,天气每一时每一寸都不一样,我清楚那个东西能给我的其实只是安慰。我祈祷不要降温,祈祷不要刮风。尤其是,祈祷他能回复我的消息,他能回家。
当老黑这样人的妻子,担忧是一个爬都爬不出来的漩涡。他总是不能自拔地往里跳,我就得跟着被拽进去。
最可怕的永远是失联,老黑登山都是那种肯定没有正常手机信号的山。只能靠北斗盒子联系,那个东西不稳定,而且经常出现故障,更关键是,我也不敢联系他,生怕在危险时刻造成惊扰。2018年5月登珠峰的时候,我和老黑整整失联30个小时。那是我最恐惧接近魂飞魄散的一次。可对老黑,它意义太大了,那可是老黑第一次成功登顶珠峰,之前都是在几百米的地方下撤。我能理解他的骄傲,我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担忧。
那天下午,我收到老黑发来的一条消息,“到C4了(海拔7950米的营地),晚上九点冲顶”。当时大概是下午四点,我正在做饭,一下子就没心情了,关上火,回到房间,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
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从我家乌鲁木齐,到尼泊尔珠峰南坡,时差有三个多小时。这么算,再过10个小时,老黑就要开始登顶了。想到“登顶”,我必须大口喘气,才能勉强维持呼吸。我查过他的那个线路,我没真正去过,但那就和我从家里到单位的路线一样烂熟于心。我知道,珠峰的第一道关卡是昆布冰川,那里有把人吞下的冰裂缝。我还知道,有个关口叫希拉里台阶,坡度差不多就是垂直的,只能一人通过,最险峻的地方在照片里像菜刀一样薄,老黑曾说人压根不是走上去,而是骑上去。他当笑话说,我却只能当末日预言来听。稍有不慎,他人就没了。那些都是公认最危险和经常死人的地方。
很多人可能认为,人在担忧的时候,会使劲寻找能提供慰藉的证据安抚自己。但实际上,如果担忧到了极致,反而会找各种印证担忧的证据,这真是一种奇怪心理。比如,我会想为什么人失温就突然一下子不能动了呢?我在网上认真查,说是人的体内会产生一种毒素,它对人是特别致命的,几分钟之内让人全身抽搐,就倒在那儿了。再有,老黑爬的高度,正好是波音747的巡航高度,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人类身体就不能在那个高度呆。每走一点,脑细胞就在朝死亡前进一步。
我总是在查这些东西,消磨他在外面“玩命”的那些时间。我脑袋总是装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怕他死了。他能一直活下来就是我的一个信念。
再担心,我白天还得上班。我在高中教语文,那么多学生等着我。他们也都知道老黑登山的事儿,会和我一起着急。那次老黑登珠峰,办公室里气氛特别安静,好像都怕打扰我,我反而希望能闹出点动静让我安心。
在办公室,我一直心神不宁地看着手机,没有丈夫的消息,我忍不住给他在大本营的好友打电话,他告诉我,应该是已经登顶了,但还没有收到本人消息,所以暂时不要发朋友圈。那就是安全了,办公室的人都在听着怎么回事,我把消息一说,所有老师都簇拥过来,他们抱住我,有的人还哭了。
但我的心还吊在嗓子眼,下撤的路比上山更危险。下午,我回到学校宿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起,我抓起一听,老黑气喘吁吁,第一句话就是,我好累,好累。我心里一酸,这么多年,从没听他叫过一声累。他告诉我,北斗盒子出了问题,没法在顶峰跟我取得联系。登顶时,他昏倒在地,醒来后才发现氧气没了,才赶快让向导换了氧气。在珠峰顶峰,没有氧气,二十五分钟人就死了。我在电话这头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
那段时间婆婆住在我家,下班回去,我看到婆婆自己在里屋哭,一抖一抖的,我吓了一跳,以为婆婆身体出了事,她89岁了。结果婆婆拿出朋友圈里老黑登顶照片,哭着跟我说,你说这还有个人样吗?我看着照片里我的老黑,头发花白,脸上都是浮肿的,整个人像是被扒了一层皮。老黑才六十多岁的人,就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我看着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可我还得安慰婆婆。
图|年轻时的王铁男和成湛湘 帐篷是王铁男亲手做的
这就算是他在交代后事了吧
柯特勒曾这样形容一个探险者的一生:一次次将自己推向能力极限,视种种危险、筋疲力尽如无物;孤注一掷,只求活得更精彩壮烈。王铁男喜欢这句话,他就是这么活着的。用俗话解释一下,就是受伤无所谓,生命也重要,自由价更高。但这种信念在家人心中是别种滋味。顶梁柱一旦折断,对任何普通家庭都是顷刻困境,一份保险买不断半生艰难,更不可能买断爱。
1999年,老黑受过一次很重的伤。他登慕士塔格峰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冰裂缝。那意味着他能活下来都像彩票中奖。这件事我甚至不是从老黑那儿听的。
那次登山结束,我们俩一块去电台做节目,主持人叫老黑说一说登山经历,老黑就带出这个事儿。在海拔6200米的地方,他一脚踏空掉进三米多深的缝中,熬了一夜,不停地用头灯打信号呼救,不让自己睡过去(极寒状态下,睡意是大自然让你死的舒服点的恩赐)。
我当时愣住了,拼命地听,脑子里一瞬间爆发的杂音几乎让耳朵失效。老黑自顾自沉浸,感慨着说,“我的意识一度出现了恍惚,我想到了死,想到了家人和未成年的儿子。”当着主持人的面,我的眼泪一行一行流下来。
出来以后,我质问老黑,你为啥不跟我讲,他说这有啥可说的。记忆里他只是淡淡地回家了,脚趾甲冻没了好几只。我问他慕士塔格峰什么样,他说那个峰挺好,平稳的就像一个大馒头。
我觉得老黑是得了一种叫做登山的病,一辈子也治不好。有次登珠峰,老黑遇到大雾,在离顶峰300米的地方被迫折返,他很沮丧,承诺我不会再登山了。我特别开心,可他转瞬就开始了更加剧烈的体能训练。他没说是为了什么,我们心照不宣,他肯定是还想登山。
疾病也阻止不了他。又有一次,他自制帐篷防雨没做好,在高海拔处感冒咳血,突发肺水肿,医生也说他不能再登山了,因为高山病会遗留下来,身体不可能到以前那样。我当时又是特庆幸。得这个病如果能让他死了登山的念头,那也很值得。但是回到病房,老黑见到我,第一句就说这次是我没有锻炼好,锻炼好还要再来,看着这样的他,我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话都说尽了,上次在西藏,老黑的膝盖碎掉了12块骨头;还有一次摔断了腿,医生从胯骨处取了一块骨头垫到断腿处。每次,医生都是这样说,你再也不能登山了,他说我就不信邪,我就非要去。
每次受伤,他都以专业运动员标准,做康复训练,那个看着就特别疼,老黑疼的牙咬着手,腿上牵引用的铁锤子直往下掉。那时做完手术才四天,多疼啊,我就跟他说不要弄了,他不行他不听,汗珠子砸在地上他都倔强,说我就要动,我不动我这条腿就废了。老黑说的废了,只是指不可以再登山了。
我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帮他渡过疼。我在他床前,捏着他手,帮他数数,一个,两个,三个。这好像能给他力量,但他不在乎几个数,他一定要做满一个小时。
登山者需要极大程度保存体力,日常生活也不允许任何懈怠,老黑保持体力的方式很独特,是扛大米,从一楼扛到12楼,天天下班以后他就扛大米,有人开玩笑问我,说你们家王铁男有病,我说对对,他就是有病,他想干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拦住他。
我家有一台训练用的脚踏车。每天晚上12点,老黑就开始狂蹬,汗水滴到眼睛里,整个人像从桑拿房里出来一样,湿了个彻底。他一边蹬车,我就一边给他擦汗。毛巾捋过他一身的伤疤,有碗口大的圆伤疤,还有蜈蚣一样的长伤疤,最长的从脚踝一直穿到膝盖,那都是常年在野外留下的。
老黑从来不会告诉我,那些伤口后面危在旦夕的时刻什么样,我听到的永远只是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给儿子买了30万保险。还有,他第一次登珠峰之前,他把他的工资卡和密码都交给了我。我觉得这就算是他在交代后事了吧。那次掉进冰裂缝,老黑也说过,想起那个赔偿数额,他感到宽慰。
老黑每次出行都戴着护身符,是我给他买的,一只和田玉的佛头,一式两份。我出门会戴着另一只佛,一只佛的力量不知道够不够保佑他,两只可能会好一点。
图|王铁男登山时,成湛湘依靠这些讯息放下心
连一袋面粉都没给家里买过
这是登山者王铁男的光荣简历:王铁男,中国首登博格达峰的登山探险家,生命全部献给了探险,曾任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主席,是国内第一批涉足登山探险领域的人,并开辟过多条高风险的徒步线路,有“天山野蛮派”之称。
可王铁男作为丈夫的简历,成湛湘戴着滤镜也写不出来。结婚这么多年,他连一袋面粉都没给家里买过。这个圈子里,夫妻离散的多,像成湛湘这样不离不弃的是绝对少数。不过是,她爱他。
很多人都问过我,我怎么受得了,换成别人早就离婚了。但多少个夜晚,我一次次半夜醒来,看着丈夫的睡脸。头发白的乱七八糟,脸上也都是皱纹,但我还是看不厌倦。我有时会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就这么爱呢?这么多年,这个男人让我经历了那么多委屈,但我总是觉得爱不够他。
我常常跟老黑开玩笑,你连一袋面粉都没给家里买过。除了上次去珠峰,他的工资卡几乎没交给过我,有一次我看到他的卡里只剩下9毛6分钱。家里的生活花销,全由我和公公、婆婆的薪水承担。他在山中行踪飘忽,有时候还需要我们的资助。家里的洗衣机、电冰箱,都是我趁着他不在家换掉的。如果他在家,一定会说,修修就好了,没必要花钱。
因为老黑,我也认识了圈子里一些极限运动员和他们的妻子,她们经常到我家里来,尤其是如果我或者别人的丈夫在外头,这种时候,多一个人总是容易一点。和她们聊天,我们能看到彼此眼睛里的无奈,嘴上说不能给丈夫拖后腿。
但他的那些朋友,是一个比一个少了。最早走的是董哥,老黑最好的朋友,死在2001年。他带队穿越夏特古道,途中山洪暴发,董哥是队长,在最前面引路,一下就被水卷走了。老黑冒死跳进水里救他,却找不着人,他们在那儿停了半个月,人尸不见。
有时候我想,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命吧,他们这种人注定会死在路上。董哥那时已经老了,爬不太动了,之前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出行,不是像老黑这么嘴上说说,他把所有装备都送给了老黑。可就是那最后一次出了事。
董哥和她妻子和我们家关系特别好,不是他们来我家,就是我们去他们家。但是事情发生了,董哥妻子才意识到丈夫平时做的事情多危险。他们这种人习惯把话藏着说。
还有老刘,老刘死在2018年,和老黑一块儿登的珠峰,在登顶时刻突然血压飙升,眼睛都看不见了,只好撤退。下山没多久,老刘就去世了,死因是脑出血,一瞬间的事情。我和老黑给老刘穿的衣服,把他送走了。
我不敢想象老刘的妻子什么心情,她开餐馆,工作忙,只知道丈夫爱登山,经济没问题就任凭他去了。那次我去机场送老黑,第一次见到老刘妻子,我对老黑千叮咛万嘱咐,可旁边老刘妻子淡淡的,我就有些诧异,老刘瞅空偷偷和我们说,他老婆不知道危险,可别告诉她啊。
回家路上我和老刘妻子一辆车,加了微信,她后知后觉般问我,这趟是不是不怎么安全啊。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就说这个山呢,它不是特别好登,但是天气好应该也没有大问题。谁也没想到,怎么可能想到呢,最后回来的只有老黑一个人。
熟悉的人陆续这么消失,我怎能不惊心动魄。我曾跟婆婆商量,全家人一起跪在老黑面前,跪着求,求他别去探险了,可老黑还是要去。
但我知道朋友的死亡在他心里更是阴影。作为身边人,我能体会到他受了多少刺激,他经常一个人神经质地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也不说话。有一次,是大半夜,老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跨过我的身体,扑到地上,两胳膊不停地挥啊,口里念叨着,我要去救董哥,我要去救董哥。我被吓坏了,只好抱着他哭。
死亡是什么,我从来不敢想,尽管心里清楚它多少次和我们这个小家庭擦肩而过。老黑曾告诉我,如果真的回不来了,也不要为他感到遗憾,能跟大山在一起,他死而无憾。可是这种英雄话真的不是说给最爱他的人听的。我心里堵的难受,但我不能给他添乱,只能劝慰他不要想太多,安全回来最重要。我一次又一次把要说的话用力打回心里,微笑着送他走。
每一次,我都会帮老黑整理行李,冲锋衣、速干T恤、厚袜子,照着装备清单一件件清点,同时查看包里药品的日期,过期的药必须要全部挑出来。有时候,婆婆也帮忙一起收拾。路上的小零食,也是我给买的,路餐一定要保证高热量,我尤其记得会装上他最爱吃的牛肉干。
我家单元楼没有电梯,我总是帮着老黑把包拿到楼下,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这个男人做些什么。连续十几年,他都是年三十吃完团圆饭,第二天就踏上山中行程。我只能站在楼下,目送他的背影。大家都知道他过年不在,也很少来我家拜年,比起别人家,我家的年总是冷冷清清。
本来送到楼下就够了,但在老黑去登珠峰前,我一直把他送到机场的安检口,他朝我挥挥手,说回去吧,我不肯走,一定要看到他的身影在安检口消失,感觉他就像走向一个巨大的冰裂缝。不管怎样,我还是要看着他走完,直到看不见。
图|这一次王铁男目送自己的妻子
采访 | 袁玥 张峰
撰文 | 袁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