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亚戏剧节,很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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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2日凌晨两点半,北戴河阿那亚安澜酒店门口,游客阿凝一直没等上一辆开往海边剧场的接驳车。还有半小时,戏剧导演陈明昊的《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会在海边开演,一直演到海上日出到来。

两点四十五,艺术家葛宇路和朋友穿着浴袍坐上一辆接驳车,他们向犹豫的阿凝还有她身边的人招手,招呼他们一起坐车去海边看戏。他们没再等司机,自己把这辆电瓶车朝海边开了出去。

葛宇路在戏剧节的一场面向媒体的群访中讲述了这场经历,并且形容那个夜晚“好像被电过一样,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并且解释,之所以穿浴袍,是因为海边天气冷让他发现浴袍也是可以御寒的衣服,认为这是“什么东西都为我所用”“化学反应”和“创造力”。

乌托邦式的、戏剧性的、如梦的、浪漫的,阿那亚戏剧节不断被拢上此类热烈甚至甜蜜的形容。

阿那亚确实在制造一个“梦境”,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剧节正是造梦的最佳选择。他们在海边让导演突破城市里剧院的限制,造沙城、造雕塑,让海上日出配合戏剧剧情;艺术家们住在帐篷里创作三百小时,拟造限时的“文化乌托邦”。这个中产社区的购房、入园门槛对人群有精准的筛选,从各地来的、有消费力的文艺青年和爱好文艺的业主聚在这里,给“梦境”打底。

志同道合的社群,随意、自由、有活力的生活方式,这曾是地产品牌阿那亚对自己业主社群的愿景。现在,这个野心正在逐渐扩大,越来越多不是业主的人被纳入和围观这个“乌托邦”。但与此同时,不断有文艺青年在十天的戏剧节中书写出作为房地产楼盘的阿那亚带给人的荒诞感。

而我们好奇的是,如果文化艺术在中国是一个有门槛的稀缺品,阿那亚是如何进一步营造了这一稀缺性,并吸引了年轻的消费者?

地产公司看到了文艺的商业价值

阿那亚·黄金海岸社区是2012年推出的面向度假购房者的海边楼盘,目前已经开发到第十期。如今,游客在阿那亚住宿、参与活动,能体验到聚集在这里的文化艺术资源,以及以放松、自治为特征的社群文化。在过去近十年时间里,这些在阿那亚的销售和业主社群运营策略中都有了成熟的模式,以及漂亮的成果。“来玩了一圈,回去就决定买房”的故事在这里被不断顺理成章地讲述。

“志同道合”的业主社群文化在早年形成。这不但意味着业主们有话剧、读书、宠物等共同爱好的社群,还形成了“社群内部自治,阿那亚提供服务”的模式。在 2016年,业主们一起排演的话剧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阿那亚社区的开发商承担了 100万元的场地和制作费用。在这之后,针对业主的文化活动不断被推进。

在 2017年《第一财经周刊》对阿那亚的报道中,就有业主表示,除了自己享受这种生活的氛围,还能理解阿那亚把业主文化活动上的投入作为营销策略,“可以引发媒体关注效应。我们邀请朋友去看演出,他们也都是阿那亚的潜在客户……这些钱去投广告,可能什么反响都收不到,在网上贴两天就没了”。

这一时期也恰逢大多数北京的文艺场所或者因为拆墙打洞整治而不得不搬离,或者因为租金上涨而不得不寻找新的地址。事实上,阿那亚的文化繁荣恰好对应着北京的文化场所消失,这家地产公司较早认识到了文化的稀缺性,换句话说,文化的商业价值——北京之外300公里,这里成为了一部分文艺机构和品牌的落脚之处。

此后几年,阿那亚在园区文化机构和活动上的投入很显然在增多,并且不断跳出业主的范围,吸引外来游客,成为了度假区。他们先是引进之前在文化领域有公共属性的文化机构,例如尤伦斯艺术中心、曾经开在北京胡同里的黄昏黎明俱乐部(DDC)Livehouse,以及单向街书店等;又在此基础上举办比业主娱乐项目更大型的活动——单向街书店文学节,电子音乐节,以及即将和笑果文化合作的喜剧生活节。艺术团体陶身体舞团和阿那亚达成合作,2021年要在这里演出10场。

6月10日到20日的戏剧节,一定程度上能说明阿那亚在面向公众文化活动上的野心。在国内多个戏剧节担任过艺术总监的孟京辉再次被请来,他也是中国最卖座的戏剧导演,和他一起任这个职位的是演员章子怡和戏剧导演陈明昊。

疫情的爆发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后疫情时代向内的旅游消费刺激了文旅业的繁荣。根据阿那亚官方提供的数据,在这十天里,整个社区收获了12万多游客。

在本次戏剧节接受媒体群访时,阿那亚的创始人马寅表示,阿那亚曾经被认为是文旅地产,后来希望做成生活方式品牌。而现在他们的愿景是“把阿那亚做成真正的文化品牌”。当被问及“戏剧节的受众是谁”时,他表示是“所有热爱戏剧的人”。

不过显然,阿那亚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能收容“所有热爱戏剧的人”,这里的门槛是显而易见的。除去在这里买房的业主,来阿那亚看戏剧、体验文化活动和社群氛围的游客,比在北京抢剧院的戏剧票的观众必然需要更高的成本。以游客阿凝住的安澜酒店为例,如果六月错开戏剧节来住一间大床房,工作日的非会员价格每间在 1500元上下,周末涨到 3000元左右。阿凝离开阿那亚的 6月 13日是端午节假期的第二天,因为房价上涨,前一天晚上她和朋友选择到园区外住宿。

尽管节假日和活动期间,酒店价格上涨是常见的事情,但是阿那亚的游客角色和在一般景区仍有差别。除了是观光客和消费者,他们也可能是潜在的业主、扩大阿那亚地产项目品牌影响力的人,也是让这里的房产更具吸引力的人。另外,由于这里本质上仍是居住社区,游客很难完全不感受到自己与业主身份的差异——在戏剧节期间,社区里的食堂有专门的业主缴费通道,第二食堂也仅对业主开放。

所以,当阿那亚不断强调这里的文化活动是“公共的、面向大众的”时,他们所对照的标准是“这不是一个业主的私人会所”,离真正的公共性尚有距离。目前的状态是,他们圈定了特定的群众与业主共处同一空间,营造了一个“乌托邦”。

“乌托邦”里的文化消费,

稀缺的文化体验

在海边的、城市里见不到的景观是这场戏剧节最重要的稀缺品。它们曾经只是海边吹风、海上日出,以及沙滩上的放松;而戏剧节设置的海边剧场以及巨型的道具,把这些景观推到了奇观的程度,这成为了戏剧节的新卖点。毕竟,在城市中因为各种限制,这些景象和对此大胆设想的人都不多见,海边的奇景击中了城市人的渴望。

孟京辉导演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在阿那亚的一处海边露天剧场全球首演,剧场位于这里著名的孤独图书馆附近。它在2015年建成后,与观海教堂一同成为了阿那亚的“网红打卡点”,一定程度上是阿那亚“去地产化”营销、成为游客目的地的阶段性标志。为了保证戏剧顺利演出,图书馆附近的一些路段不再通行。如果在剧场不远处抬头,可以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的手。

白色的庞然大物在陈明昊的戏中也出现了——一尊充气的丘比特,他面朝大海坐着,回头望向观众。除了这个,坐“黑车”奔来海边的葛宇路和阿凝还在从昼夜到黎明的时间里,看到了舞台上数支点燃的火把、被赶到场中央的羊群、一台呼啸的挖掘机,以及一只烤全羊。凌晨四点半,他们见证了观众最密集举起手机拍照的时刻——太阳出来了,此时沙滩上的字幕显示,“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我看重的是这里可以折腾,别的地方都不太容易……你想想,在海边推土机和烤全羊都上了”,孟京辉在接受《第一财经》YiMagazine采访时说,他看重这里给艺术家更多发挥的空间。在群访中他表示,当下中国的戏剧突然间被大面积关注,艺术家在这个时候“应该狂放一点,做点好玩的东西,趁着这个机会让更多人知道、了解和热爱戏剧”。

除了限制少、“狂放”的艺术创作,同样是稀缺品的还有已经从原址消失的文化目的地。阿那亚几次尝试引进在北京的店铺,其中一些在被引进前后关闭了原址,在阿那亚重新开起来。这些曾经在北京不太费力就能触达的文化资源,现在的游客需要花更多钱来到阿那亚获取了。

DDC Livehouse 2018年底在阿那亚开了分店,在北京东城区山老胡同的门店于 2020年疫情期间关闭,当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DDC Livehouse创始人69表示阿那亚店“是一个过渡也是一个延续”。而疫情并非胡同店关闭的全部原因,胡同的规划管理导致店的经营和演出活动资质问题,在过去的时间里一直困扰着 DDC。

在本次戏剧节上,“重现消逝的记忆”再次被用在了活动策划中。一家名为“过客”的酒吧在阿那亚被“复活”300小时。这家酒吧 1999年在南锣鼓巷开张,成为那里的第一家酒吧,远早于那里成为北京新兴酒吧街的时间。它在 2008年被关闭,老板小辫儿和搭档一起成立了精酿啤酒品牌“牛啤堂”,现在在全国已经开出了 11 家分店。

小辫儿知道过去的日子一去不返。他承认过客酒吧给自己带来了声誉和生意,“到现在还吃着‘过客’的红利”。但是回想起当初关店的决定,他表示“南锣鼓巷已经变味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遇上了和他有类似想法的刘畅,他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过客酒吧的老客人,在这次戏剧节上担任艺术策划。他提议让小辫儿在戏剧节不只是卖牛啤堂的酒,而是挂上“过客”的招牌,让它在阿那亚“复活”。

小辫儿同意了,他开着房车来到阿那亚,吊车把他的车放到了沙滩上,过客酒吧的“复活”成为了戏剧节“候鸟300”项目的其中一项行为艺术“过客300”。在他的房车周围,来参与“候鸟300”的其他年轻艺术家们住在主办方提供的沙滩帐篷里,没有报酬和餐食,在这里创作和表演 300小时。

阿那亚的景点和剧院从南往北沿着海连成线,最北边的标志物是孤独图书馆,“候鸟300”艺术家们的营地和舞台在孤独图书馆以北的沙滩上。为了这次活动,那里有一座“沙城”被临时筑起。

小辫儿房车周围的纸板上印着过客酒吧的老照片;牛啤堂为这次活动出了限定款啤酒,包装上印着“有梦就有过客在”。“过客300”的项目介绍中写着,“过客酒吧承载了 20年前国际文青和多届中央戏剧学院师生(现在叫知名表演艺术家)太多人关于‘青春’嬉笑怒骂的记忆……如今当年的文青们已经须发皆白,但我们忆起身为‘过客’的日子依然会热泪盈眶!”

城市记忆过快地消逝,被“复活”的文化目的地是受欢迎的。小辫儿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有一位游客见到他之后问,“是那个南锣鼓巷的‘过客’吗”,听到肯定答案之后眼圈红了。

知名表演艺术家回归和怀念师生时代,这或许也是阿那亚的“乌托邦”体验的构成之一。一位普通的游客不仅能在阿那亚的酒店和食堂遇上住在这里的明星导演,还能看到他们放松、像普通人一样追忆往事。

游客阿凝对此就有所体会,她在朋友圈里提到的“戏剧性”就包括这点——在酒店门口,她遇到了一直关注的博主“你好竹子”,她在微博上有400多万粉丝;在十三邀小酒馆看到许知远喝酒聊天,在路上看到陈明昊骑车过去。这让她觉得“在这里,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变得合理了”。

普通人遇到明星,这是在一般的戏剧节、电影节期间不难遇到的场面。但阿那亚事实上是一些明星居住的社区,即便不是业主,同温层的聚集和影响或许使得这里可以让他们舒适地展现日常生活时的样态。

创始人马寅对此也表过态。“艺术面前人人平等”,他在被问及“消费能力薄弱的年轻人会不会和阿那亚原有的新中产消费氛围有冲撞”时这样说。他表示,“艺术没有阶层”是阿那亚愿意做文化艺术的原因之一,这与他们反对的“富贵逼人的炫耀”价值观完全不同。

“这几天,顶级的互联网大V和经济条件没那么好的、热爱戏剧的年轻人都在这里看话剧,大家都是一样的”,马寅说。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又一种方式的稀缺性被构成了。

乌托邦的背后是当下文化产业的真实写照

戏剧节对游客来说是稀缺品,对于有戏剧理想的艺术家同样。露出机会少成为了他们来到阿那亚的重要因素。

寻找舞台的故事在“候鸟300”项目里最常被听到。阿那亚用了 20天招募艺术家,收到了 1587位艺术家报名、450组作品。参与其中的有不少是学生,或者刚起步的小剧团,他们的舞台主要分布在沙滩上的“沙城”和阿那亚的湿地公园。

演出的票需要他们自己宣传卖出,比如去游客聚集的广场上贴海报、发传单。6月 12日晚上,“候鸟300”的成员们从阿那亚的西门附近出发向海边游行,他们穿着戏服,有一些举着自己所在团队的宣传二维码,大声喊“候鸟300,正在发生”,或者自己剧组的演出信息。

朱金樑和阿来夫妇也是“候鸟300”项目的参与者,带着刚创立的“一剧团”成员和戏剧《裂痕》。他们曾是北京一个戏剧团队的演员,但因为有生育计划,没法适应巡演的强度而离职。他们后来创立了一家表演培训机构,“为了养娃”。

组建一剧团、排演《裂痕》是因为想重新开始排戏和演戏,阿那亚戏剧节是他们的第一站。按照朱金樑的形容,这是“戏剧圈的大party”,也是他让自己的作品被发现和认可的好时机。阿来也认为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突破,因为她在生育之后很久没有上台,一直想重回舞台。

“演员的平台太少了,他们需要先被看到。不然,阿来可能得一直教课,甚至要回归家庭。”朱金樑补充。

除了专业的认可,还有艺术家们需要更多样、有个性的舞台,这更为稀缺。在“过客300”旁边驻扎的的创作团体“老妖精ensemble”主演变装秀,她们从上海开了两天卡车来到阿那亚。由于这次活动只提供了露营住宿,她们在五月底在公众号上发起众筹,“老妖精要你的魂,还要你的钱”。

在这篇众筹的推送中,她们描述了对未来巡演的愿景,“它不该是随波逐流的,也不该是自我封闭的。它不该在各大城市最中心的500座剧院空间上演,也不该是自我高潮式的。要为它找到够独立和独特的空间”。

在把演出场地选在共同居住的公寓里和一家Livehouse之后,她们现在期待能开车在公路上即兴演出。这个点子在去年因为疫情被搁置,她们希望能尽快在今年开启。

阿那亚是她们开车演出的第一站,在和主办方交涉之后,她们在这里实现了“在有缘的地方把车停下,挂上霓虹灯,开始演出”。

尽管这里不是一切都让她们满意。例如“沙城”在海边,但身处其中的人却因为“城墙”看不到海。还有一位成员回忆起参与“巡游”时的感受,表示“感觉周围的人有点像在看动物一样看我们”,她说,“那种凝视是有一点权力关系的”。

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阿那亚,因为他们所需要的舞台是匮乏的,阿那亚提供的机会还是能驱使艺术家们在此聚集。这也使得阿那亚有了构建“乌托邦”的机会和话语权。“候鸟 300”似乎被主办方寄托了最多乌托邦相关的期待,从宣传语就看得出:“这是戏剧节中最原始、最浪漫、最自由、最有生命力的存在”。

不得不承认,“乌托邦”给人以新奇、甚至疗愈的体验。一定程度上,因为在少数人中间达成了共识,这里隔绝了更复杂的矛盾,平静和安宁就这样出现了。

笑晨是本次戏剧节的工作人员,她的家人带着一只宠物狗来阿那亚看她,顺便一起过端午节假期。她表示在阿那亚遇到的人“都很通情达理”。她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当她的狗冲着一个孩子叫时,孩子的家长还没等笑晨开口解释就说“没关系、可以理解”。对比遇到类似情形时被家长斥责的遭遇,她表示现在的状态是“很温暖”。“这里的人们都有着一种美好的气质”,她的母亲在一旁补充,“腹有诗书气自华”。

业主Felicia比她更早体验到这种疗愈。她和丈夫今年年初决定在阿那亚买房时,她认准的重要一点就是这里对宠物的限制少过北京,大型犬只要在园区内作登记就能合法外出,不用经过复杂审批。她和丈夫早年决定丁克,而在阿那亚遇上对宠物的友好政策,也让她感到这是社区对于她生活方式的认可,这和她以往遭遇的质疑不同。

也有人对此不是完全的热情。

小辫儿对于真正复活过客酒吧不抱希望。他认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尽管他觉得当年自己和顾客的状态都非常珍贵,“不考虑孩子,不考虑房价,就考虑你自己做的梦”。

他对于南锣鼓巷的失望之处在于,它没有朝着兼顾原住民和游客的方向发展,而是被不断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全世界任何一个老街区只要原住民消失了,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壳了,真实的东西就不存在了”。

他说,在见到戏剧节艺术策划刘畅的酒局上,谈起南锣鼓巷和中戏的往事时,他少见地喝多了。尽管如此追忆过去,并且现在能在阿那亚短暂复活曾经的酒馆,他依旧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同了。

“太不一样了,那会儿是真穷。现在不能说变富,至少是不穷。富起来了想要主动变穷不容易,穷的时候更真实。富了之后,也不是说不真实,只能说真实变成一个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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