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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不能不注意细节,而对《诗经》来说,最重要的细节之一就是判断比、兴手法的不同。究竟比和兴有什么差别,会造成怎样的表达效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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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句歌词的理解,看那些美丽的唐诗宋词,为何离我们越来越远?
跟网络小说不一样,读诗词,我没法儿坐在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拿出手机来囫囵吞枣地随便翻翻。
因为诗词引人入胜的地方往往不是一个模糊的情节而是需要反复咂摸的细节。那些精微的好处常常一不留神就翻过去了,除非下细了瞧,不能把它们一一都找出来。
在这方面,吴文英的“三千年事残鸦外”(《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自是一个典型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极端的例证,但它绝不是孤例。
只要阅读诗词,就不能不注意推敲细节。这条经验不仅适用于那些高度精致化的唐诗宋词,即便面对最质朴、最古老的《诗经》,一处细节的理解也有可能造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
比如下面这首《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诗·邶风·北风》
这首诗里有两处引发争议的关键细节。第一处是首章的头两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在为《诗经》作注的时候,汉代的《毛诗传》有个好习惯:对那些暗用起兴的篇目,《毛传》往往会在兴象出现的地方予以特别提示,因为相较于比、赋,用兴不但更不易被发觉,也更不容易理解。
对《北风》里的这两句诗,《毛传》解释道:
兴也。北风,寒凉之风。
——《毛诗正义》
古人之所谓兴,简单地说就是从一个具体可感的意象(“即兴象”)引申出某种抽象的感情(即“兴义”)来。
《毛传》解释上面两句诗,它指出了“北风”是诗人刻画的兴象,而“北风”这个兴象的特征是令人感到寒冷。
话到了这儿,《毛传》便不再往下说了,可诗意并没有被解释完整,因为《毛传》并未说明“北风”兴起的诗情究竟指向了什么。有鉴于此,郑玄补充道:
寒凉之风病害万物。兴者,喻君政教酷暴,使民散乱。
——《毛诗正义》
把这段话翻译出来,郑玄是认定诗人写这两句诗,意在用凄凉的北风来隐射卫国酷烈的政治环境和水深火热的人民生活。
这个解释从逻辑上也能讲得通,只不过“喻君云云”很容易引发误会,令人误以为诗人是在打比方,“北风”就是诗人为了形容卫国的弊政而借来的一个比方而已。
比方是什么?假如我要称赞一个人,称赞他待人接物的和蔼的态度就像“三月春风一样温暖”。当我打这个比方的当时,也可能正是寒意渐深的季秋。
而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个比方,“三月春风”的意象显然不是来自窗外的实景而是我从称赞的这个人的态度上引发的联想。这实际上已经不同于起兴那种“由物及心”的逻辑而变成“由心及物”了。
换句话说,严格按照郑玄的解释来重新定义“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的修辞手法,它根本就不是兴而是比。
信服郑笺的日本学者竹添光鸿,他撰写《毛诗会笺》的时候还真就根据郑玄的意见把《毛传》的“兴也”改作了“比也”。
古人做学问讲究“疏不破注”,而《郑笺》改兴为比,显然偏离了《毛传》对“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的理解思路。那么,《毛传》究竟是怎么理解这两句诗的呢?
我们不妨这样设想:在公元前7世纪的某个寒冷的冬天,窗外的北风像刀子一样锋利,齐膝深的风雪让路上的行人每前进一步都倍感艰难。
如果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还有人正顶风冒雪地逃亡,或者说即便天气如此恶劣,也不能压抑他从卫国逃亡出去的冲动,那就不难想见卫国的酷政已经把它治下的人民压迫到了何等痛苦的程度。
当我们从这种角度去做理解的时候,“北风”云云才是逼真的实景。假如我们像郑玄那样,只是单纯地把“北风”当作一个比方,那么诗人写下这两句诗的时候,他的窗外说不定还正艳阳高照呢。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