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当石渠中浸酒瓶,火流行看放清秋

大暑:当石渠中浸酒瓶,火流行看放清秋

“大暑,六月中。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大也。……斗指丙为大暑,斯时天气甚烈于小暑,故名曰大暑。”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当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丙位时,一年过半,最热的中伏来临了。

而这个最初命名为“雾月初霜”的二十四节气专栏,也终于到了尾声。

是到最后一篇才遗憾地发现断断续续写了两三年节气,自以为学而不厌,到了才发现还有很多知识点不曾提及。比如斗指丙,最简单的三个字却包含了北斗的运行原理,也和八干、四维、十二支及二十四节气的更迭紧密相关。丙属于十天干之一,而北斗第五到第七颗星分别是玉衡、开阳、摇光,在天空中排列成弧,形如酒斗之柄,故称斗柄,又名斗杓,随时而转,古人的夏历便根据其指向建时,确定四季节气——这就是天文历书中常说的斗建。斗指向壬位就是雨水,指向丁就是惊蛰,指东南维而立夏,西南维则立秋,西北维立冬……战国楚国道家典籍《鹖冠子·环流》概括得更简单,“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斗柄运于上,事立于下,斗柄指一方,四塞俱成。”

正因此,无怪乎常以斗转星移形容岁时更迭。斗柄指南而夏,指丙大暑,此后三秋近而九夏移;也就是说,丙的方位大约就是南方的尽头了。

我喜欢这个说法。正如莫名喜欢大暑末候“大雨时行”。

大暑前两候分别是: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

前者和惊蛰的“鹰化为鸠”、清明的“田鼠化鴽(一种小鸟)”一样,都属于古人不甚科学的美好想象。因大暑时气温升高雨水又盛,植物葳蕤,偶有旱天枯死的遇雨而腐,萤火虫就附生在这些腐草之上,入夜明灭不定。常去买花的花店大姐有次和我说生意最难做的季节其实不是隆冬而是盛夏:“鲜花进回来没两天就烂根了。七月里根本挣不到钱。”要是还没卖掉就凋败的花朵也能化为萤就好了,可以拢在小小的玻璃瓶里再卖给小孩子;可是萤火虫寿命也不过五到七天,捉到的又几乎过不了夜——要是可以不死就好了。

这不禁教人想起吉卜力工作室最让我伤心的一部动画片《再见萤火虫》来——很多年后才知道是由高畑勋而非宫崎骏执导,怪不得风格与《龙猫》迥异。片头第一句就是:昭和20年9月21日夜,我死了……

回看自己在豆瓣的评语是:“和《人工智能》一样,让我哭到快断气的电影”,甚至不敢复述这电影的情节。十来年前某个七月,不知为何自虐式地连看了两遍,此后便不敢再看。但很多年来每次吃到很甜的西瓜,都会想起那对因军国主义而夭折的小小兄妹。然而,萤火虫在中文语境里却并不悲伤,唐代诗人徐夤就曾写过诗来颂它:

月坠西楼夜影空,透帘穿幕达房栊。

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

一一照通黄卷字,轻轻化出绿芜丛。

欲知应候何时节,六月初迎大暑风。

萤火虫的流光如梦如珠,制造出夏夜幻景,徐夤还强调了这是一种冷光,即便停留在树丛中也不会着火,又迎大暑,很应景。晚唐杜牧的“轻罗小扇扑流萤”,意为怜惜宫女寂寞,却也是苦中作乐;而萤在有物哀传统的日本却总是格外让人难过的意象。除《萤火虫之墓》,还在现象级日剧《昼颜》里见过这种小虫,像生命中突然生发又难以为继的爱。说到昼颜,也很容易想起另一种朝生暮死的花儿,《源氏物语》里的朝颜——其实就是牵牛。同是受儒教影响的东方国家,中文名字总比日本名字多一分敦厚,这或是海岛国家和大陆国家的区别。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但这样敏感的也是少数。

日本也是有二十四节气的,甚至还有代表性的节气风物。比如夏至便是香物,从江户时代起,香道即在上流社会盛行,现在日本寺庙还有制香的传统。小暑是扇子,多由长纸、芯纸等三层和纸构成,绘有各色花卉和歌纹样。日常用的叫“持扇”,相对“装饰扇”而言,茶席用“茶扇”,歌舞伎用“舞扇”,能乐还有专门的“仕舞扇”……种类并不比我国团扇折扇为少。前不久去南海博物馆,还在一个清代外销艺术品回流展上看到了各种象牙欧式扇子,但其实是中国造的。一说到扇子,便有清风扑面,正宜小暑。大暑的风物则是茶,暑天反喝热茶,“和、敬、清、寂”,茶禅一味,倒是很合乎中医养生之道。但现在日本受西人影响,走遍全国也只有冰水喝了。

我喜欢立秋的风物提灯,最有名的是八女、小田原和歧阜的,感觉这风俗像我们这边过中秋或七夕。有一年七夕去白洋淀,买了好几只竹笼回来,大概是店家装鸭蛋卖的,回来用宣纸写了毛笔字糊上,放入茶蜡,也是很好看的灯笼,在阳台上挂了好几年,直到不堪风雨破了——说起来,今年七夕比立秋还晚,正好也可以再做起来。

其他,处暑是荞麦面,白露是有田烧,秋分锻刀、寒露清酒、霜降和纸、立冬暖具、小雪糖饴、大雪铁瓶,冬至钱汤、小寒漆器、大寒菓子、立春花道、雨水硝子、惊蛰友禅、春风风吕敷、谷雨和伞、立夏竹工、芒种刺绣、小满蓝染……等等不一而足。大多都好理解,友禅是在布料上染色的技法,钱汤是收费浴池,印传是加工皮革,风吕敷就是包袱皮,多数应时应景。唯独少了清明,也不知为何。其实这种分配,不过也和中国的十景一样虚应名目,并不是说这些器物其他时候就不做不售,只是摆在一起,格外有形式之美。

而在我国,此时作物长势喜人,各地旱风涝灾却也层出不穷,一年中最紧张的“双抢”已拉开序幕。二十四节气多有农谚,却和风雅不甚相干——大暑也不过就是要多喝羊汤,因为天太热了容易生病。有次在小区看到一个告示,说要“夏治未病”,如此才可以冬病夏防,不知道未病是什么,倒仔细看了半天,回去查才知出自《黄帝内经》:“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谓也”。而三伏天温阳,最适合阳虚气短的人调理身体。但也不能太虚,所谓虚不受补,还应多食清热健脾利湿益气之物,比如莲子、百合、薏苡仁,先把脾胃养养好……和日本廿四风物相比,也有实用和观赏之分。

但其实中国只是不甚恋物。关于节气,各朝各代也都有佳句存世。比如大暑,宋代的李重元就有《忆王孙·夏词》: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园香,沉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

感觉国人普遍疰夏,大暑时节基本不动而以吃为主。柳永也写过“以文会友,沉李浮瓜忍轻诺。别馆清闲,避炎蒸、岂须河朔。但尊前随分,雅歌艳舞,尽成欢乐”,这柳三变,连出门会友都懒得,坐着看表演倒是很乐——却不知人家歌姬热不热。沉李浮瓜大概是古代常见的冰镇水果的方式,就是把瓜果用网兜住沉在河水里,再拿出来吃总归要凉一点。巧的是前年八月我在贵州梵净山也见过河滩的卖瓜人把西瓜整个浸泡在水里,大有古风。

倘若河水够凉,除了瓜,当然也可以泡一点别的。古代著名生活大师白居易就写过一首很有趣的诗:

卯时偶饮斋时卧,林下高桥桥上亭。

松影过窗眠始觉,竹风吹雨醉初醒。

就荷叶上包鱼鲊,当石渠中浸酒瓶。

生计悠悠身兀兀,甘从妻唤作刘伶。

格外引人注意的是“鱼鲊”,大概是种腌鱼,腌之不足,还要放在荷叶里包起来,等浸在水渠里的酒凉透再拿出来下酒——好一副夏日行乐图。大约也是写在仕途不甚得意的时候,又不想自怜自惜,干脆应太太的话当个醉生梦死的酒鬼也就好了——现在还有一种酒叫刘伶醉,谁让刘伶走到哪醉到哪,让侍从跟在身后“死便埋我”呢?这也是现实主义诗人白乐天狂放闲适的另一面,不只是写“两鬓苍苍十指黑”的。

关于暑热,却没有比杨万里更会写的了:

细草摇头忽报侬,披襟拦得一西风。

荷花入暮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

青女素娥倶耐冷,细草荷花皆怕热,很工整——想想看,就是这个杨万里,写过多少脍炙人口的夏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以及“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闲居初夏午睡起》),”“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夏夜追凉》)……从初夏一直写到盛夏,关于荷花最有名的句子几乎都是他的,他身上才有一个永远不可战胜的夏天。

夏日虽然永恒,我的节气却终于要写完了。这一路也不知引用过多少东坡老杜放翁,因为刚提到白乐天,就用苏门四学士里最喜欢学他的张耒——奇怪的是东坡先生倒对夏天无感,可能因为像花蕊夫人一样不出汗——收尾吧。他写过一首《大暑戏赠希古》(这个希古,很可能就是同时代大画家李唐):

去年挥汗对淮流,寒暑那知复一周。

土润何妨兼伏暑,火流行看放清秋。

鬓须总白难相笑,观庙俱闲好并游。

只怕樽前夸酒量,一挥百盏不言休。

廿四节气,正好也是斗转星移的一周天,很感慨。颌联还说了大暑二候的“土润溽暑”。因为雨下得多,连土壤都像是热天冒汗了似的。就这样完了吗?但是,还没有写我最喜欢的“大雨时行”呢。

字面意义是:时不时下大雨。

但每年这时各地真的都下暴雨。北京的七二一还没忘,郑州千年一遇的雨灾又来了,天地不仁……如此一来,文字再动人也不喜欢了,只希望大雨时停。日本有种说法,叫雨天决行,与之相对的是荒天终止,这两句经常用在演唱会的通告上,是说小雨还可以照常举行演出,但真正的暴雨天,那就任何活动都只能停止。

2019年七月下旬参加香港书展,还抽空去了浅水湾海滩。去那里当然一定会想起张爱玲的,因为这是《倾城之恋》白流苏范柳原调过情的海滩——“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算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也是她读港大期间,坐车去看母亲的酒店所在地。而她那时却是拿助学金的穷学生,学校的嬷嬷问蕊秋住哪,“两个人都声色不动,九莉在旁边却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她倒会装穷,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小团圆》)。

但生命就是如此,好的,坏的,暴烈的,温柔的,卑下的,伟大的,热情的,危险的,全都混在一处,嘈哚哚,一锅粥。很巧的,那天我坐在沙滩上看同去的朋友海泳,顷刻间也下了好大的雨,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但其实那年七月整座城都在动荡中,尤其从旺角到屈地街。想起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爱玲有次在阳台上和他讲古乐府的“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一阵震动。

那天也是大暑。大雨时行是它,口燥唇干也是它。但真是有过相乐的好日子的:我们谁又没爱过香港呢。

但事物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移动的只有北斗星的柄。

时值大暑,专栏也就此停笔。想起每次需提前准备若干材料,反复修改,又总忍不住和读者絮絮说起节气外的其他;倘若在外地或途中,也常感到无以名状的负担……但到了真正结束之际,却有认真跑完整场马拉松后的虚脱,又像在一年中最热的天气,做完一场漫长的白日梦:

我梦见萤火虫。狐狸。初雪。春云。柿子。枇杷。黄鹂。梅花。铁轨。客船。旧事。朋友。

梦见自己说了好多话,醒来以后全都不记得了。

闻一多有首诗也是写大暑的:

今天是大暑节,我要回家了。

今天的日历他劝我回家了。

他说家乡的大暑节

是斑鸠唤雨的时候

大暑到了,湖上飘满紫鸡头。

大暑正是我回家的时候。

……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去!

家乡的黄昏里尽是盐老鼠。

盐老鼠就是蝙蝠——是不是有一点可爱?

那么,再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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