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点燃“阿拉伯之春”抗议之火的北非小国突尼斯,又一次“变天”了。
7月25日,突尼斯全国多地爆发大规模示威游行,抗议政府抗击新冠疫情不力,缺乏有效措施改善经济,示威者要求解散政府和议会。突尼斯总统赛义德随即宣布,依据宪法相关条款,他决定解除总理兼内政部长迈希希的职务,暂停议会活动并取消所有议员的豁免权。
此后,赛义德又陆续解雇了数十名政府高官。8月3日,突尼斯驻美大使纳吉姆丁·拉赫尔成为最新一名被解职者。
虽然突总统拥有最高行政权力,但在关乎民生的经济、社会领域,起主要作用的还是总理领导下的政府,赛义德在此背景下作出了解散政府的决定。不过,由于此举沉重打击了曾经民选上台的议会第一大党“复兴党”,很快被曾经支持突尼斯民主进程的西方媒体批评为“独裁”,甚至“政变”。
突尼斯虽然被西方认为是和平过渡的“民主模板”,但还在从60年的强人政治中复苏的突尼斯社会仍然没有完全步上发展的轨道。沿海城市的富裕精英和不发达内陆地区的贫穷大众之间,依然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十年前“阿拉伯之春”抗议活动最先爆发的突尼斯布尔吉巴大街。 澎湃新闻记者 喻晓璇 图
经济持续萎缩,失业率不断上升,政党未停止权力争夺,越来越多的突尼斯人相信,民主没有为他们带来美好生活。在“阿拉伯之春”的发源地,又一场变革或已悄然来临。
从“素人”到“强人”
2011年,执掌突尼斯23年的第二任突尼斯总统本·阿里在“阿拉伯之春”中被迫下台后,时年85岁的资深政治家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成了突尼斯过渡时期的总理,并在三年后当选总统,成为突尼斯第一位民众直接选举产生的国家元首。
2019年7月25日,92岁高龄的埃塞卜西因病去世,次日,突尼斯议会议长宣布提前举行大选,突尼斯转向了“阿拉伯之春”后又一次重要的政治格局重组。当年10月,曾经籍籍无名的独立候选人,连竞选活动都未参加几场的“素人”赛义德出人意料地以绝对优势当选总统。
对于政治精英来说,赛义德是个局外人。多年来,他是一名低调的法学教授,他习惯于用一口标准的古典阿拉伯语对民众宣讲,通常涉及宪法问题,他木讷的举止也让自己收获了“机械战警”(Robocop)的外号。
“‘阿拉伯之春’后,突尼斯经历了长达8年的政治转型的同时,政治精英间的斗争也变得愈发强烈,加上突尼斯在经济社会发展方面的停滞,民众已经厌倦了突尼斯层出不穷的政客。”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从事北非研究的张玉友博士曾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赛义德的当选是突尼斯民众“集体行动”的体现。
然而,正是这位素人总统,大刀阔斧地解雇了数十名政府高级官员。赛义德也得到了突尼斯军方的支持,军队根据他的命令包围了议会和政府大楼。近几日,突尼斯安全部队又逮捕了多名反对赛义德决定的议会议员。驻突尼斯的美国记者报道称,突尼斯政府限制了记者的活动。
与十年前热衷于推翻“独裁者”的年轻人们不同,这次民众大多选择了站在总统一边。事实上,与当选时相比,现在的赛义德在民众当中的支持率有增无减。据突尼斯民调机构Emhrod 7月28日发布的数据,近九成的突尼斯支持赛义德的行动,该公司在2019年大选前的民意调查与最终结果相当接近。
生活在中国的突尼斯学者拉娜(化名)对澎湃新闻表示,他对突尼斯近日的“变天”并不意外,“这是早晚的事,突尼斯总统没有别的选择,不采取行动,情况只会更糟。”
此次被解职的总理迈希希曾由赛义德本人任命,但当迈希希近几个月解雇了多名被认为与总统关系密切的部长后,两人的冲突摆上台面,赛义德后来拒绝批准内阁改组,议会几乎停摆。值得注意的是,迈希希虽然不隶属任何政党,但得到了议会第一大党——伊斯兰政党“复兴党”的支持。
有人警告,有人力挺
议会议长、复兴党领导人拉赫德·加努奇起初指责赛义德发动政变。加努奇强调,根据宪法,总统在启动紧急措施之前必须与总理和议长协商。当军队阻止议员进入议会时,加努奇在议会外静坐,呼吁支持者走上街头“保护革命和人民的意愿”。
然而,赛义德的举动是否被视作政变,曾经支持突尼斯民主进程的美欧仍持观望态度。不过,美国与欧盟尽管表态谨慎,还是对赛义德发出了警告。
美国国务卿布林肯7月29日表示,敦促突尼斯总统赛义德在“夺取治理权”后采取行动,让该国“走上民主道路”。布林肯当日与赛义德举行了对话,期间他表示担心突总统采取的步骤违反宪法。一位不具名的欧盟发言人本周则表示,呼吁突尼斯各方尊重宪法和法治,“保持冷静、避免诉诸暴力,维护国家稳定。”
站在美国的角度,自2011年以来,突尼斯是一个基本成功且并无争议的“民主样板”,美国外交政策机构当中的许多人赞扬突尼斯十年前作出向民主过渡的决定,也肯定其在更广泛的“阿拉伯之春”中发挥的启发性作用。在美国国内,无论是政客还是媒体,已经有不少声音要求政府“帮助捍卫突尼斯年轻、脆弱的民主”。
十年过去,已经有证据证明,美国曾试图有组织、有策略地对突尼斯等阿拉伯国家进行民主改造。法国情报研究中心主任埃里克·德纳塞(Éric Denécé)在其主编的《阿拉伯“革命”隐藏的另一面》中认为,阿拉伯之春”中运用的所有技术,都在前南斯拉夫及东欧的“颜色革命”中使用过,包括号召公民进行非暴力抗议、支持非政府组织、发挥媒体的中心作用、实行政治施压等。
“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参与到‘阿拉伯之春’当中的博主、所谓的‘意见领袖’此前都参加了一些美国组织、资助的民主项目,这并非秘密。我们从过去的很多迹象中可以看到,美国等西方国家试图利用阿拉伯国家存在的问题,这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这场‘革命’的发生。”德纳塞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但是美国并未获得其期待中的成功,穆兄会的上台便是一个例子,美国最后可能发现,这场运动反而是伊斯兰主义者的‘阴谋’。”
突尼斯布尔吉巴大街尽头的独立广场。 澎湃新闻记者 喻晓璇 图
“复兴党”为突尼斯议会中的最大党,这支政党曾在“阿拉伯之春”后的首次议会选举中一举获胜。但与穆兄会一样,后来这支伊斯兰政党也被质疑“偷走了‘革命’果实”。
然而,相比于埃及出现的军队夺权并对当选的伊斯兰政党进行镇压的情况,突尼斯选择了一条和平的道路。突尼斯前总统埃塞卜西曾促成自己领导的“呼声党”与“复兴党”达成权力分享协议,从而使“阿拉伯之春”之后突尼斯的政治局面趋于稳定,但埃塞卜西执政后期,二者的合作出现裂痕,“复兴党”的支持率也不断下滑。
从近日的表态来看,失败的美欧也无意再插手北非政局。十年过去,他们的心态已转向务实。在欧盟,比起突尼斯是否民主,意大利等地中海沿岸国家更看中的是突尼斯可否维持稳定,从而遏制难民北上入欧。土耳其国际广播电视台(TRT)的一篇分析指出,欧美在突尼斯的安全利益是高于该国民主的优先事项,“尽管西方官员警告了突尼斯,但在中短期内突尼斯与西方伙伴之间的关系显然有一定灵活性。”
在“阿拉伯之春”曾经掀起巨浪的埃及和险些受波及的海湾国家,赛义德的举动却广受好评。和突尼斯国内的反对者一样,这些国家认为突尼斯“复兴党”与穆斯林兄弟会有着密切联系,并指控该党教唆恐怖主义,但“复兴党”一直对此否认。
半官方的沙特媒体《欧卡兹报》以“突尼斯正反抗穆兄会”为题作了报道,阿联酋的主要新闻媒体24Media称赞赛义德的举动是“拯救突尼斯的勇敢决定”,埃及知名电视节目主持人艾哈迈德·穆萨则直言:“阿拉伯世界正目睹穆兄会的最终垮台。”
“倘若是穆兄会掌权,突尼斯确实是民主的,但这是形式上而非内容上的。”《金字塔报》政治分析师贾迈勒·阿卜杜-贾瓦德认为,“出于这个特殊原因,赛义德总统在人民的支持下,决定将突尼斯从政治伊斯兰和宗教独裁的威胁中拯救出来。”
“十年之痒”?
为了挽救局面,“复兴党”表示已经准备好同时提前举行议会和总统选举,“以保证对民主进程的保护”,但重新选举在民众当中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在经济和社会危机无法解决的情况下,重新选举也很难满足议会第一大党的利益。
法国《世界报》刊文指出,腐败嫌疑也有损“复兴党”在民众心中的形象。突尼斯司法和金融中心已从7月14日开始调查2019年议会选举中三个候选政党的竞选资金问题,其中就包括“复兴党”,该党被指涉嫌在竞选期间接受外国资金和来源不明的资金。
突尼斯政治思想家哈马迪·赖西对《金字塔报》表示,突尼斯的伊斯兰力量与埃及一样,在2011年经历了所谓的“阿拉伯之春”革命浪潮,“有些人喜欢将突尼斯的‘复兴党’描述得比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更开明、接受与世俗主义政党的合作。然而,突尼斯过去十年的政治事态发展表明,‘复兴党’与埃及的穆兄会一样,都利用民主来推进他们的激进议程,并获得权力。”
尽管被“复兴党”谴责,但不少突尼斯人对对赛义德的举动充满希望。在路透社的报道中,在突尼斯的贫困街区,56岁的居民法赫雷丁表示,“我向投票给他的人致敬。他是个好人。我希望他可以带领我们走出黑暗,进入光明。”
十年来,突尼斯经济停滞不前,失业率持续上升。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突尼斯经济去年萎缩了8%,失业率据估为17%。与此同时,新冠疫情的破坏性影响也在显现,人口仅有1100万的突尼斯是非洲感染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至今已有近9万人死亡。这些残酷的现实让民众感到绝望,他们厌倦了政治斗争,也对议会和政党失去了信心。
“(对赛义德举动)满意的人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尤其对‘复兴党’的措施让他们称快。不满意的怕未来,因为感觉未来不明朗。”拉娜说道,“暂时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不过未来怎样还要继续观察。他在摸索新的方法,我们也只能跟着看看结果。”
“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希望我们不会发生另一场拉比亚事件。”一名曾在本·阿里时期遭政府逮捕的前活动人士对《世界报》表示了内心的担忧。2013年塞西发动政变上台引发被罢黜的总统——穆兄会领导人穆尔西支持者的大规模抗议和静坐,当年8月14日,埃及政府和安全部队驱离开罗拉比亚广场等地的穆尔西支持者,之后全国各地爆发冲突,造成一百余人死亡。
但有分析认为,突尼斯当前局势与埃及2013年时仍有很大不同。塞西当时作为国防部长,得到了埃及武装部队的大力支持,而赛义德只是一名文官总统,缺乏军方相同水平的支持。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的一篇分析指出,突尼斯还拥有强大的工会系统和比埃及更为活跃的民间社会团体,突尼斯的非政府行为体可能会发挥重要的调解作用。
8月4日,“复兴党“领导人加努奇的态度也似乎出现了软化。他在社交媒体脸书上发表声明称,总统的干预应该是一次改革的机遇。
现年63岁的总统赛义德近日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引用了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的话:“我今年67岁了,到这样的年纪才开始独裁者生涯,这话可信吗?”他还在采访中承诺:“不会剥夺突尼斯来之不易的自由。”
“也许你已经从华盛顿看到了,血是怎么流的。”赛义德在这次被美国记者认为早已“安排好了”的采访中,将1月6日美国国会山骚乱的制造者与突尼斯议会的“窃贼”相提并论。
后来,这段采访视频出现在赛义德的脸书页面,评论几乎都是民众的赞成声。“教教他们。”一条评论说道,“自由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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