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夺权这五天：熟练运用媒体进行宣传 呼吁战士要遵守纪律

作者｜关珺冉

编辑｜漆菲

当阿富汗塔利班宣布重新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后，喀布尔这座拥有600万人口的大都市迎来骤变。

来自34个省的塔利班武装人员身着传统服装、留着胡须、裹着头巾挺进首都，年轻的成员坐在本属于美军或阿富汗政府军的军车上，自豪地挥舞着白底黑字的旗帜，向路人展示其缴获的枪支。

在当地人眼中，这群人有着与1996年夺权时的塔利班相似的容貌。与前辈们最大区别是，每个人都拿着智能手机自拍，背景是2019年阿富汗独立一百周年庆典时所作的壁画。

塔利班武装人员来到喀布尔的一座游乐园，体验了碰碰车和旋转木马，手上不忘握紧长枪。打卡游乐园后，他们在街边吃起冰淇淋。在总统府的健身房，一些成员举杠铃、骑单车、拉吊环，开心地欢呼起来。

在社交媒体广泛流传的一则视频中，一些塔利班成员扮成记者，在街头采访民众问道，“你的生命受过任何威胁吗”，得到的当然是否定回复。另有成员肩扛火箭筒，在路边抓捕劫匪。

时隔二十年重返阿富汗权力中央，塔利班承诺将组建一个“包容性的伊斯兰政府”。对此，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向《凤凰周刊》评价称，这次塔利班渴望打造一个改良版的“伊斯兰酋长国”，“虽然其表面插上了鲜花，但不会影响到所谓核心的东西——例如对于伊斯兰教法的坚持”。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南亚问题专家葛海尔（Sajjan Gohel）判断，即使塔利班要创建一个包容性政府，也可能是短暂的，“其最终结果恐怕类似于伊朗伊斯兰革命的情况——建立一个神权统治国家，并驱逐其他所有人”。

发言人首次露面：“这无疑是一个历史性时刻”

当地时间8月17日，在喀布尔的媒体中心，塔利班成员面带笑容，一边向现场记者挥手，一边走下楼梯。

这是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举行的首场记者会。就在同一房间，阿富汗政府也曾多次召开过记者会。麦克风、家具和窗帘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将阿富汗政府的黑红绿三色旗换成了塔利班的白旗。

塔利班第一场记者会

二十年来，扎比胡拉·穆贾希德(Zabihullah Mujahid)一直担任塔利班的新闻发言人。但直到他出现在拥挤的媒体中心时，全世界才头一次看清他的脸。美国军方曾认为“穆贾希德是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

“毫无疑问，我们处在一个历史性时刻。崭新的政府即将成立。”在这场备受瞩目的记者会上，穆贾希德回应了众多阿富汗民众和国际社会关注的问题，包括女性权益、新政府的组建进程等，还作出了一系列承诺。

谈到女性权益话题时，穆贾希德表示：“我们承诺，在伊斯兰教法系统下，保障女性的权利”，“她们将和我们并肩工作。我们向国际社会承诺，不会有歧视”。但是穆贾希德并未说明，塔利班将如何保障女性权利。此时，媒体频频将镜头转向现场一位身穿罩袍、戴白色口罩的女记者。

记者会上的女记者

穆贾希德还承诺，塔利班将组建“一个有各方参与的伊斯兰政府”：“新政府成立后，将决定实施哪种法律、哪种法律是合适的。我们采取的行动会有变化。这是一个不断进化的过程”。

穆贾希德强调，塔利班组织不寻求采取报复行动，不希望在阿富汗长大的青年人离开这个国家，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财富”，“没有人会敲他们的门，问他们是谁，为谁工作。他们是安全的，没有人会被审问、被追捕”。

塔利班还表示，将赦免那些曾为外国军队和机构服务的阿富汗人。穆贾希德说：“所有站在塔利班对立面的人都将受到赦免，塔利班将会努力将这些人留在国内，为国家建设提供服务。”

塔利班武装成员在喀布尔乘坐警车

当天早些时候，塔利班发布声明称，赦免所有阿富汗政府官员、军官和士兵，敦促他们重返工作岗位。

在被问及塔利班组织领导人何时进入喀布尔时，穆贾希德认为，这取决于未来局势的发展，领导人们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入城并参与到组建未来政府当中。据悉，8月17日当天，塔利班政治委员会负责人巴拉达尔和一众关键人物已经抵达阿富汗坎大哈地区。巴拉达尔是塔利班的联合创始人之一，也是塔利班现任最高级别领导人之一。

塔利班成员在喀布尔内政部外看守

“包括前总统卡尔扎伊和民族和解委员会主席阿卜杜拉在内的政治派别领导人将会参与有关政府组建的讨论。”穆贾希德如是说。记者会后第二天，塔利班政治办公室成员阿纳斯·哈卡尼便同卡尔扎伊和阿卜杜拉进行了会面。

整场记者会上，穆贾希德一直使用和解的语气重复着上述承诺。当记者问及老百姓遭遇的冲击时，穆贾希德承认，平民的死亡是“不幸的”。当被问及阿富汗前政府发言人为何遭到塔利班的暗杀时，他的回答是：“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我的家人也遭受了痛苦。”

“塔利班在首场记者会上的承诺与表态是一个好的开端。”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副教授王晋向《凤凰周刊》分析说，但这些承诺是有一定前提条件的，比如保护女性权益、建立包容性政府，都是建立在伊斯兰政治统治的前提之下。“因此，塔利班自身的解读和国际社会对他们的期待肯定是有差异的，其变革步伐也不会迈得很大。”

在喀布尔，街头的女性广告海报被涂抹掉了。

“一个未知数是，致力于改革的塔利班中央司令部能否让战地指挥官与他们保持一致？”美国匹兹堡大学治理与市场中心主任詹妮弗·穆尔塔扎什维利（Jennifer Murtazashvili）质疑道，“我们不知道塔利班的核心是否真的成立，但它确实比我们许多人想象得要更加强大。”

喀布尔罩袍价格飙升，恐慌与血腥依然蔓延

在首都喀布尔，相比于成千上万试图从国际机场逃离这个国家的人来说，更多的民众躲在家里，等待着未知的变化。

街道成为衡量这座城市局势是否稳定的晴雨表。虽然街上仍有行人，但不像往常那样拥挤，很少能见到女性走动的身影。有市民开车行驶15分钟，未见到一名女性：“时间静止了一样，什么都变了。”

当地男子脱掉西服、换上传统服装，街头带有女性头像的新娘礼服广告被涂上白油漆，美容院墙壁上未蒙面的女性装饰画也被清除掉了。政府办公室、商店、学校大门紧锁。

喀布尔的市民将带有女性头像的广告涂掉

在喀布尔的曼达维大巴扎集市，不少商贩开始售卖塔利班的旗帜和宣传品。一位杂货店店主看着周遭的气氛感慨道：“恐惧正在蔓延。”

让当地人吃不消的还有飞涨的物价。一位喀布尔市民说：“一袋面粉卖到了2000阿富汗尼（约合165元人民币），10升食用油要1400阿富汗尼（约合116元人民币）。希望之后的物价能够稳定吧。”

这一次，塔利班接管城市的速度如此之快，让当地人措手不及。

一些喀布尔女性发现自己没有传统的“布卡”罩袍。一位未透露姓名的女性说，她家只有一件罩袍，是她、她的妹妹和母亲共用的。“由于女性争相购买，喀布尔罩袍价格涨了十倍。如果情况更糟，我们又没有罩袍，就必须用床单临时凑合了。”塔利班之前统治时曾规定，阿富汗女性出门时必须穿罩袍，并只能在男性亲属陪同下外出。

对当地女性来说，飘逸的彩色布料象征着二十年来她们能获得的一切权利——无论是工作、学习、外出还是日常生活。如今，她们担心将永远无法回到从前。

8月17日，一些喀布尔女性冒着生命危险，举起标语，在塔利班武装人员面前要求坚持工作和上学的权利。这一次，塔利班没有进行干涉。要知道在上一次掌权时期，她们可能会被殴打乃至监禁。

塔利班试图向全世界展示一个更善良、更温和的“伊斯兰酋长国”，但喀布尔依旧弥漫着恐慌的情绪，甚至上演血腥的场景。

塔利班武装分子在喀布尔乘坐警车出行。

阿富汗阿扎迪电台的记者贝赞是为数不多留在喀布尔城内的记者之一。他在8月16日连发三条推特：“一些居民告诉我，塔利班士兵在挨家挨户寻找政府雇员、士兵、警察以及外国人”“有些人被带走了，还有一些人的房屋被搜查，塔利班记录了这些人的姓名和地址”“街道出奇安静，车流量也少了。塔利班士兵会拦截并搜查汽车，他们接管了阿富汗政府部队废弃的安全检查站，并把守整个城市的主要路口”。

8月18日，在机场路的检查站发生了一起暴力事件，其中一名妇女和一名儿童头部受伤。他们在试图通过检查站时遭到殴打。当地一位消息人士告诉英国《卫报》，塔利班正在检查文件，并强迫一些人回家，拒绝让他们前往机场。早前，塔利班曾承诺“会为想要前往机场的人提供安全通道”。

当人们走近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的入口时，塔利班战士在站岗。

对身处喀布尔和其他地方的许多阿富汗人来说，无论他们如何表态，塔利班二十年的野蛮统治是一个永远存在的事实。

阿富汗首位女市长：“我在家等着塔利班来杀我”

喀布尔市长乌德·苏坦佐伊和公共卫生代理部长瓦希德·马杰鲁赫是最早一批重返工作岗位的人员的代表。

8月17日，塔利班与他们会面，讨论医疗机构重返工作岗位的问题。穆罕默德当天发推表示，塔利班与医院的医务人员，包括妇女代表举行了座谈。他们承诺，每个人都能像以往一样自由工作，并表示，塔利班将提供前所未有的安全保障。

“我们将改变一些政府机构，但医生和工作人员会留任。”塔利班卫生委员会成员毛尔维·阿卜杜拉说，“我们走访了医院和诊所，通知工作人员前来继续服务，为人民提供医疗保健。”

喀布尔市长达乌德·苏坦佐伊表示，塔利班没有反对他继续工作。他还说，希望能解决喀布尔目前的交通问题：“我希望人们不要担心，等物流恢复后，物价能很快得到改善。”

一名塔利班战士站在市场区的售卖甘蔗汁的售货亭旁。

但与此同时，阿富汗首位女市长加法里(Zarifa Ghafari)却遭受死亡威胁。今年才27岁的加法里在2018年成为阿富汗迈丹瓦尔达克省最年轻的女性市长，也是阿富汗首位女性市长，由此声名鹊起。

塔利班曾放话要处决能言善辩、有政治影响力的女性人物。因此，加法里多次收到过塔利班的死亡威胁。2020年3月底，当她的车队在省道上行驶时，有武装人员朝她开火。同年10月3日，她再次遭袭，三名蒙面男子冲她的车子开枪。今年1月，加法里在社交网络上公布了一封来自武装团体的恐吓信。

阿富汗首位女性市长加法里

她的父亲阿卜杜勒·瓦西·加法里将军也在去年年底被枪杀。随着塔利班卷土重来，她被安排在喀布尔相对安全的国防部工作，负责那些遭受恐袭的士兵和平民的福利。首都沦陷后，她在喀布尔的家中接受采访时说：“我哪里也不会去，只会在自己家中等着塔利班来杀我。”

在喀布尔街头，塔利班武装人员会搜查路人手机，寻找与政府有联系的证据，以及不符合伊斯兰教义的材料。他们还在政府大楼以及社区大门外部署武装人员。

喀布尔街头的塔利班成员

8月16日一早，塔利班武装人员来到一名前政府女性雇员的住所。“我当时在发抖，并锁上了每一扇门。”据该名前政府雇员说，她烧毁了所有与政府工作有关的文件。“最后我保留了我的大学文凭，因为我不想毁掉过去所有的努力。不过，这些文件一旦被发现恐怕会给我带来危险，因为塔利班反对女性接受高等教育。”

法扎娜·科查伊(Farzana Kochai)是阿富汗议会中仅有的几名女议员之一。她表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于未来的政府形式，目前还没有明确公告。我们未来的政府中是否还有议会？”她更担心未来作为女性的权利：“这是我更关心的事情。每个阿富汗女性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只想知道，女性是否被允许继续工作？”

在美国哈德逊研究所南亚和中亚主任侯赛因·哈卡尼看来，塔利班将按照他们以前的方式进行管理，只是做了一些修改。“他们的目标是按照他们的理解实施伊斯兰教，而不是发展一个现代国家。”

塔利班战士在喀布尔赞巴克广场附近的路边站岗。

“他们一面喊‘美国去死’，但又看起来很友好”

这几天，在喀布尔街头，塔利班武装人员并没有躲避媒体的镜头。他们在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热情招呼记者说：“你可以拍照，想拍多少拍多少。”

在美国驻阿富汗大使馆外，数名塔利班成员携带武器，站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记者沃德身后。一名塔利班成员说：“美国在阿富汗的时间够长了。美国告诉我们，他们失去了很多生命和金钱，必须撤离了。”沃德感叹道，“他们一面喊‘美国去死’，但同时又看起来很友好，这真的太奇怪了。”

8月16日，塔利班发言人苏海尔·沙欣直接将电话打到英国广播公司（BBC）阿富汗裔女主播哈基姆的私人手机上，并在直播中接受了半小时的专访。

沙欣再次作出承诺称，要在饱受战争蹂躏的阿富汗实现“和平”，“我们确信，位于喀布尔的阿富汗人民，他们的财产和生命是安全的。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进行报复”。BBC的一位管理人员在推特上写道：“从没在演播室见到过类似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塔利班武装人员玩碰碰车

同一天，巴拉达尔通过社交媒体公开呼吁自己的战士要遵守纪律：“现在到了证明我们的时候了。我们必须证明自己可以为国家服务，确保首都人民过上安全、舒适的生活。”

8月17日，阿富汗最大私人电视台黎明新闻台(Tolo News)宣布，已在新闻播报中重新起用女主持人。该电视台随后发布了女主持人阿甘德采访塔利班成员赫马德的视频。

女主持人阿甘德采访塔利班成员赫马德的视频

有观察者认为，经过20年的内外发展，塔利班组织本身经历了一些演化，由一个禁止音乐、仇视一切声光娱乐和媒体形式的组织，转变成一个适应互联网传播和社交媒体的军政团体。

在8月17日的记者会上，穆贾希德批评社交平台脸书的审查制度，声称塔利班的言论自由正被这家科技巨头的禁令所扼杀。脸书发言人回应说，在塔利班控制阿富汗后，他们不会解除对宣传塔利班内容的禁令。“我们有一个专门的阿富汗专家团队。他们是达里语和普什图语的母语者。他们了解当地情况，可以帮助识别和提醒我们平台出现的问题。”

有媒体披露，目前塔利班仍主要使用WhatsApp进行交流，由于该聊天平台是加密的，这意味着外界无法看到他们分享的内容。

朱永彪判断，塔利班会把社交媒体当做很好的宣传机器去用，但如果未来在推特等社交媒体上出现了反塔利班运动，塔利班很可能依然会进行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