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世界也好,躺在床上也好,年轻本身就很好

走遍世界也好,躺在床上也好,年轻本身就很好

年轻人总是很忧伤的。那些平凡、理想与现实的冲撞、社会规则、钱带来的不快乐,可以告诉朋友,但最好别让家人知道,他们不懂,也不该为自己操心。

他们真的不懂吗?如果不懂,怎么会学用手机,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去看你。就像本文作者阿挺的外婆,会一边调侃“这么忙啊,一定赚了很多钱吧?”,一边假装自言自语,“别怕别怕,看看远方就好了”。

“你要是善良,不作恶,老天爷会保佑你。”“保佑我什么?”“保佑你平凡。”“我要改变世界。”“改变世界的人最后都想做个平凡的人。”

是啊,差点忘了,外婆才是生活的哲学家。不如就听她的吧——年轻人,走遍世界也好,躺在床上也好,不要多想,年轻本身就很好。

01

年华里的小忧伤

那时候我一个人住。辞掉了不喜欢的工作。一切都很迷茫。

我住在郊区的21楼,天天看看月光,飞机的起落,和不远处的城市。

大部分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每天无所事事,也不曾想过未来。大部分时候,我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譬如,失语一星期。

以上是我自己翻译的村上春树《昨天》里的句子。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学了几年日语。我觉得此刻这些句子就是我自己。

村上春树

我在差不多觉得自己就要这样度过漫长一年的时候搬了家,但外婆还是来我新住的小区看我了。

她说,怎么这么久不见人了,子弹都打不到你了。

于是,外婆左手提着一袋苹果,右手拎着一些菜,兜兜转转了很久。一个老年人,大老远跑过来,结果发现小区一大片的楼都一模一样。瞬间就比我还迷茫了。

她拿着电话说,我迷路啦。

我说,你在哪儿?

外婆说,就在小区里。

她拿着手机说,大半个城市我都公交车坐过来了,竟然在小区里迷路了十多分钟。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于是让她回到大门口,我去接她。

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不用来,我在大门口了,重新来一遍,你给我指路。

十分钟后,外婆终于说准备坐电梯上来了。

可是过了十多分钟,还不见外婆上来,我打电话给她说,是不是又走错了?

外婆说,电梯好像坏了。

我坐电梯下去,看到外婆站在楼下大厅,然后和外婆一起上楼。

外婆说,哦,原来到几层按几啊。

我说,你怎么按的?

外婆说,我以为到几层对着1按几下。

我说,你把电梯理解得太复杂了。

外婆说,是啊,我都准备爬楼梯上来了。

进我家门的时候,外婆看到屋子里乱糟糟的。

外婆把窗帘拉开说,都三四个月没见了吧。

我说,工作忙啊。

外婆看了一眼我的屋子说,我看你,都半个月没有出门了吧。

的确是,桌子上还放着我前几天吃剩下的肯德基全家桶。

外婆看了一眼桌子说,明明一个人住,却还要点全家桶。

这话说得我忧伤无比。

外婆在我的屋子里到处转悠。看到跑步机就说,这东西我电视上看到过,不敢上去,怕滚下来。看到我买的山地车,就说,这车子很快吧,然后拍拍坐垫说,这么高,我腿都不够长。转悠到厨房的时候,用手碰了一下台面说,一层灰啊,你平时都吃什么?

我说,吃灰啊。

外婆说,眼大(宁波话,傻子)啦,到我家去吃吧。

在阳台上,外婆看着夕阳落下去,然后又看看楼下。瞬间又把头给缩了回来,嘴里一直念叨,哦哟,太高了,太可怕了,头都晕了。

然后自己拍拍胸脯说,别怕别怕,看看远方就好了。

晚上的时候,外婆趴在阳台上看月亮,和远处城市的灯光。

外婆说,我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月亮。

我说,感觉如何?

外婆说,感觉月亮里的砍树人看得更清楚了,脸都可以看清楚了。

我说,心理作用啊。

但是外婆就趴在阳台上看了半个多小时。

我说,还在看?

外婆说,在看嫦娥有没有在里面。

我说,那你真的很厉害啊。

外婆扶着护栏说,我知道这是神话故事。

我说,那你还看。

外婆一脸认真地说,但我相信神话故事。

外婆相信神话故事是因为,她认为神话故事里很多道理都是对的,譬如努力去做一件事肯定就会成功,譬如心地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好报,譬如恶人下地狱好人上天堂。

外婆回到屋子里问我,最近没有去上班吗?

我说,公司接了一个大活,忙着写文案呢。

外婆说,我看你都很久没出门了。

我说,对啊,天天窝在家里写东西,忙死了。

其实我早就辞掉了工作。

小时候我不小心磕碰一下,就恨不得放声大哭让外婆知道我很疼。长大后,越有什么事情越不想让外婆知道。也许觉得外婆年纪大了也帮不了什么,也许是不想让她担心。

再过几个月,我可能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外婆啃着她自己买来的苹果说,那就好,没有困难就好。

我笑笑说,忙着赚大钱呢。

外婆说,赚大钱了,不要忘记给我花点啊。

我说,你要怎么花啊。

外婆嚼着苹果说,菜场多买点菜,城隍庙多去走几趟。

那段时间我胡乱地在网上投着简历,把自己写得很完美,然后也不管什么岗位就这么海投。

我想去一个文化公司当个策划总监,或者杂志社当个主编什么的。

结果,只有一个贸易公司给我回了电话,说看了我的简历,觉得应该适合他们的公司。我想,我靠贸易公司能做什么。结果我发现他们公司招的是小货车司机。

考虑了一下人生与理想,于是我成了一名小货车司机。

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忙碌地穿梭在长三角的几个城市当中,偶尔有一次还开到了珠三角,开得我双腿发麻,头昏脑涨,晚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方向盘。

外婆只知道我工作特别忙,忙到天天在外面出差,她还一度羡慕我又能赚钱又能去很多城市。她经常打电话过来问我,今天在哪儿了?

我说,在无锡,高速上呢。

外婆说,哦,那不说了,好好开车,我在散步呢。

过了一小时,我给外婆打电话说,我到苏州了。

外婆在电话那头一惊说,这么快?我都还没散步到家呢。

我说,我一会儿还要去上海呢。

外婆说,要多久啊?

我说,也就一小时多点吧。

外婆说,这么快,两集电视剧都没放完啊。

我说,去完上海就要马上去杭州。

外婆说,这么忙啊,一定赚了很多钱吧。

我怀揣着刚发的四千五百块工资说,赚了赚了。

我就这样当了三个月的小货车司机,觉得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不会是一名优秀的小货车司机,于是领完第三个月工资就走人了。

不当小货车司机之后,我的生活又陷入了云里雾里。我依旧不经常去外婆家。只是窝在家里看电影听歌写东西,写的东西也基本没人看。偶尔发一篇到微博上,会有那么一个人给我评论。这个人的评论是,在了?我回复,在了。他会回,在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这样我们在微博的评论里都能一来一回聊个几十条。

这可能就是无聊和孤独。后来我许久不登录微博,某一天登录的时候发现这个人连着给我发了三天的私信,第一天说感觉世界一切都坍塌了。第二天让我告诉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第三天说我已经选好去死的地方了。

我赶紧回复,大哥,还在吗还在吗还在吗?

这个人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我。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处境如何,或许我们应该相互比谁更惨,来博得一点心理安慰,但是我想他一定比我遇到的困难更大。

可能,每一个人的孤独,并不是自己的孤独可以衡量的。

我不去外婆家的日子里,就轮到外婆抽空来看我。在密密麻麻一模一样的楼之间,她已经能很熟练地找到我的门。

外婆给我做菜,打扫房间,晒被子。

我大部分时候就一个人听歌,发呆,或者抽一支烟看看外面,一天就这么过去。

外婆有时候会问我,今天也不用上班吗?

我说,在家工作。

外婆有时候会问我,要吃什么?

我说,什么都可以。

外婆也会默默递给我一千块说,给你。

我说,不缺钱。

其实在外婆的概念里,这个世界上,如果自己想,变成蚂蚁也可以力量无比,去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聪明人和傻子都是怎么活着的,也许到头来发现自己是个更大的傻子,也没关系,你要是善良,不作恶,老天就会保佑你。

我说,保佑我什么?

外婆说,保佑你平凡。

我说,我要改变世界。

外婆说,改变世界的人最后都想做个平凡的人。

我说,那就让我先改变世界吧。

外婆说,先找个女朋友吧。

有时候,一个人待久了就会觉得很失望很失落。我什么都不告诉外婆。外婆也假装不说破。她只是让我吃饱穿暖。

外婆说,天可崩地可裂,我就在你身边。

我说,好押韵。

外婆说,记得写书里去。

蓦然回首,发现那些年华里的小忧愁,全部被外婆的糖醋排骨、西红柿炒蛋、油炸熏鱼、葱油大蟹给慢慢消融了。

02

温暖的边境消息

那一年,我没什么事情干,就准备环游世界。

我买了一个大包,里面胡乱塞了一些东西,然后就背着这个穷游大包去向外婆告别。

外婆见我来了还背着这么大一个包,就说,来就来,不要买这么多东西。

我抱紧大包尴尬了三秒,只能从包里翻出准备在火车上吃喝的一瓶脉动和一包苏打饼干意思意思,说,来,给你。

外婆说,都放回去,一会儿我拿个大袋子来装就行。

我忙将包的拉链拉上说,我一会儿得出趟门。

外婆说,去哪,小菜场买菜啊。

我说,先坐两天火车到广西,然后坐汽车去河内,再坐汽车到岘港……

外婆说,这门也太远了,天安门啊。

我说,比天安门还远。

外婆说,哦。

我说,我还没说完。

外婆说,你说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别说了。

外婆转身取过一张纸头递给我说,我准备去上老年大学,你说我学什么好?我接过老年大学的课程表一看,上面写着外语,书画,摄影,医学保健,计算机应用,音乐,舞蹈,插花,烹饪,等等。

我说,书画,摄影,音乐,舞蹈最有艺术气息。

外婆说,这些东西我年轻的时候搞搞还可以,譬如六十岁的时候。

我咽了一口水说,那我离年轻还很远。

外婆说,对啊,六十岁以前你们全是幼稚的小朋友。

我说,现在联合国规定二十四岁以后都算是中年人了。

外婆问,联合国是什么?

外婆边说边进进出出房门很多次。我说,你走进走出干吗。外婆说,这不是让观音菩萨保佑你出去平安吗。说完又走进了厨房,三秒后又走出来说,哎呀走错了,那是灶神,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外婆站在原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好了,这样,你吃个午饭,我做几个好吃的。

我说,我十一点半的火车,一会儿就得去火车站了。

外婆愣了一下说,那好,我送你。

我说,别送我啊,你都不知道火车站怎么走。

外婆说,我就送你到门口。

作为年轻人我还是想得太多。

外婆就站在门口看着我离开。她还朝我挥挥手,手里还拿着一个塑料袋。出一趟远门老人家总会特别想念。记得很久以前我爸接我回家,她就站在门口,我坐在我爸自行车后座,扭着头看着外婆慢慢变小,直到一个拐弯外婆就消失了。

此时,外婆突然又跑上来拉住我。

我说,真没事,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如果我坐飞机,一天就可以回来了。

外婆看着我说,哦,这么快。

我说,从地球的一端飞到另一端都不用一天。

外婆举起塑料袋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包里的东西忘记给我了。

我一脸愕然。

我又拿出那瓶脉动和那包苏打饼干,外婆装进塑料袋说,还有呢?

我看看里面一大包换洗的衣服和两桶康师傅泡面,一脸尴尬地看着外婆,外婆拎着塑料袋说,没啦?行,那你去吧。

外婆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转过来说,你这么可怜?要不还是给你吧?

那一天,十一月的深秋,我爬上了去广西的绿皮火车,两天后又坐汽车去了越南。在越南首都河内,我买了一张电话卡,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

外婆说,你谁呀?

我说,你猜啊。

外婆说,卖房子的?

我把手机换到右耳说,我是阿挺啊。

外婆一激动说,哦哦哦,阿挺啊,你现在在哪里呀?

我说,在河内啊。

外婆说,河……河内?在河里面呀?

我说,越南首都啊,就跟中国北京一样。

外婆恍然大悟说,哦哦,那好的,有好吃的给我买点回来啊。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对吃的念念不忘,譬如,她把好吃的都给我吃,然后假装自己都吃过了。

挂了电话之后,我的这张卡就欠费停机了,手机只能蹭WiFi才能和人联系。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那些欧美背包客挤着深夜大巴,由北往南穿越了越南的大部分城市。这些日子,我离开了WiFi,大部分时候手机只能用来听歌和看时间。

在越南度过了半个多月的黑夜和白天,在西贡机场连上WiFi的时候,我快速看了N条微信消息,随手加了几个新朋友,然后就关机登上了去会安(越南中部)的飞机。从会安我又坐了一辆国际大巴去了老挝。

此时,我离开了背包客聚集地,离开了东南亚所谓的美元聚集区。我和一帮语言不能互通只能靠肢体和情感交流的越南人老挝人挤在车厢里,饿了吃一块饼干,困了躺在通铺里,醒了看看窗外。

这一路,崇山峻岭,旷野荒芜,驶过无人公路,开过两国边境。

在深夜到来的时候,汽车停在离边境不远的一条土路边。我们下车,四下一片荒芜漆黑,只有孤零零的两间小房子。我们在这里吃饭,上厕所。一路饥饿困顿的我,面对正宗的老挝饭菜,顿时胃口全无。

我在屋子外面对着看不到边的黑夜撒了一泡尿,抬头看到了这辈子从没见到过的星空。我不知道和谁去说这美丽的星空。我本能地拿起手机,发现竟然连上了WiFi。有一个新加的微信空白头像的人连续给我发了六七条语音。

我按下第一条,里面接连传来温暖的声音:

阿挺啊,我是你外婆啦,你还好吗?哈哈哈哈哈。

你现在在干吗?吃饭了没有呀?

国外东西好不好吃?天气越来越冷,睡觉要盖两条被子。

外国人讲话你都听得懂吗?好吃的给我买了没呀?

衣服够穿了吗?出门手套帽子都要戴好。

外面的风景漂亮吗?你全都去过了吗?

此时,屋内昏黄的灯光里一群越南人老挝人正在狼吞虎咽,而我一个人靠在屋外的墙上。

在这异国他乡,在这美丽的星空下,东南亚旱季的暖风正吹过我的全身,好像小时候外婆温暖的手臂,揽我入睡。

我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多,此时中国时间是十二点多,外婆应该早就进入了梦乡。我看着满天的繁星,给外婆发了一条语音,我是阿挺,外婆,你还好吗?

然后我就看了半小时的星空,所有人吃完饭,准备再次上车。此时微信有了提示音,外婆竟然发来了语音:哦,阿挺啊,这么晚还没睡啊?

我忙拿起手机说:你怎么还没睡?

外婆回:我睡了一觉了啊,休息会儿,再睡。

我说:睡觉还要休息会儿再睡吗?

外婆回:你赶紧睡觉啊,记得被子要盖牢,脚不要露在外面,手脚都要放到被窝里。

我躺在通铺里说,你不用太想我,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汽车发动,沿着土路缓缓往前开去,我看着这一条语音转啊转一直没发出去,于是赶紧又加了一句,你早点睡啊,我马上就回来看你,给你买了很多好吃的。

汽车行驶在空旷的黑夜里,这两条语音再也没有发出去。周围的越南人老挝人用带着困意的眼神奇怪地看着我。

我本来打算从老挝飞缅甸,然后再去印度,一路向西。现在我一路回听着外婆的语音,觉得应该先给外婆带点什么吃的东西回去。

我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到达琅勃拉邦(老挝著名的古都和佛教中心),从琅勃拉邦又坐了十二小时的汽车到了老挝首都万象,从万象又坐了一天两夜的国际大巴终于到了昆明,在昆明我感觉自己很久没睡觉了,在市区匆匆买了鲜花饼然后就坐上了回宁波的飞机。

我没来得及回家,就带着五盒鲜花饼去了外婆家。

外婆上上下下端详了我很久,才打开盒子拿着鲜花饼咬了一口说,哇,这么好吃?

我被这一声“哇”吓了一跳。

外婆说,哪个国家带来的?

我支吾说,老……老挝。

外婆说,名字这么难听,东西倒蛮好吃的。

说完,外婆就一口一个,然后也给我一个,我说,我吃过了,一路鲜花饼吃过来的。

外婆嘴里塞着鲜花饼说,莫骗我哦。

那一天外婆吃了大半盒的鲜花饼,边吃边拿出一部搞促销送的国产智能机说,我也会弄微信了,对了,我老年大学准备学计算机,以后和你随时沟通。

我打开这部智能机,只见界面就是和我的微信对话框,我随意地按着返回键,退到桌面。

外婆一把夺过手机说,你这干吗,都把我弄掉了,我还怎么和你聊天?

我说,你可以再打开微信啊。

外婆说,太复杂了,隔壁年轻人教我的时候就说这样别动,想和你说话的时候就按住说话,听的话按一下就好了,现在全被你弄没了。

我又打开微信,回到外婆和我的对话框。

外婆说,对,就这样,别动它了。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把和我的对话框作为手机界面,这就是一部智能机对于我外婆的全部意义。

她左手拿着那部廉价的国产智能机,右手拿起一个鲜花饼,说,真好吃,下次再给买一点,好吗?

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在外婆家,啃着肯德基的大鸡块对外婆说,真好吃,下次再给我买一点,好吗?

03

外婆

那一天,天空不算晴朗,也不算阴郁,总之不关天空什么事,我去外婆家看我外婆。

我和外婆闲聊一会儿。她拿出一张纸头,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诸如“肩宽屋宽最重要是心宽”之类的话语,一共二十句。外婆说,这是她去一个亲戚家看到人家墙上贴着这些话语,觉得这些话实在写得太好了,于是让主人抄下来,打算也贴到自家墙上天天看。她觉得这些话能修身养性。

她说,可惜那主人字写得不好,你帮我用电脑打一份然后去打印出来。然后想了想说,要不裱个框吧,或者叫人写个书法。

我说,那你家的墙就要挂满了。

外婆说,那算了。

我说,你放心,我会给你弄好的。

在如今资讯爆炸的年代,我们对这些话语都嗤之以鼻,甚至觉得烂俗至极,但是我外婆不用微博不用微信,她没有经受网络的轰炸,她的神经没有被过多的哲理话语所麻木,所以她认真喜欢这样的每一句话。

外婆说,你放心,我会给你钱的。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两千。

我忙说,这个只需要五毛钱就行了。

外婆说,就两千,你给我点面子。

我看另一间屋坐着我妈以及各种七大姑八大姨在聊天,于是说,别两千,你也给我点面子。

以前我外婆给我钱的时候说,你还没毕业,后来要给我钱的时候,说你还没赚钱,现在还想着给我钱,说我还没结婚。她总这样,喜欢时不时给我点钱,给钱的时候她总有一个理由。她说,你反正永远比我小。

我说,我现在已经有钱了。

外婆说,放屁!

我说,没有放屁啊。

外婆说,你一年能赚一百万吗?

我说,那……确实是放屁。

外婆看了一眼外面十几平方米的院子说,你又要去穷游了?

我外婆很牛,她竟然知道“穷游”这个词,但是她竟然又问我是不是又要住青年旅馆。没错,好像这些东西她都知道。

她问我,这次你要去越南、老挝和缅甸吗?

我说,这种小国家你都叫得这么顺口。

外婆说,越南现在还在打仗吗?

我说,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外婆说,那老挝是越南旁边的一个小国家吗?

我说,是的。

外婆说,缅甸的玉真货是不是买不到?

我说,可能很多是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产的。

外婆说,那金三角呢?你去那边要注意安全。

我说,金三角已经不种鸦片了。

我拿一支烟给我外婆点上,我说,中华怎么样?

外婆吸了一口说,尝不出来,都一样。

外婆说,你现在头发剪了,以前长的时候长得像那个谁……

我说,周杰伦。

我外婆说,对对对,叫周杰伦。

我外婆又吸了一口烟问我,女朋友有了没?

我说,现在没有。

外婆说,要有责任心知道吗?

我说,知道了。

外婆说,要戴套知道吗?

我……

外婆说,写小说不要太努力,随便写写就好,赚钱也一样,随便赚赚就好,你饿不死的。

我说,是的,主要国家政策好。

我外婆一惊,然后呵呵一笑。

外婆说,不要多想,反正你出了什么东西就都拿一本来给我看看,我现在只订了牛奶和《宁波晚报》,没事做。

我说,十一月我会拿新书给你看。

我外婆说,你所有的小说我都看了,而且全看懂了。

我说,小说不能说看懂或看不懂。

外婆说,那我都没看懂。

我……

外婆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我外婆现在特爱回忆。每次回忆都从她十八岁开始。因为十八岁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半个世纪前,上山下乡运动把我十八岁的外婆从城市送到了乡下。外婆说,她一个城市人,立即收拾包袱去四明山林场,她觉得她要死了。后来有个一起去的知青选择结婚,于是她也选择结婚,所以她现在住在了一个离城市不远的小村子里。

我外婆说,那个时候,乡下人看不起她,为什么呢?因为她不仅不会种地,连田埂都不会走……这实在太悲剧了。她不会干农活,给他们生产队拖了很大的后腿。城市人简直就是一个累赘。

外婆说,我以前的家就住在那个解放南路罗曼斯牛排馆这个地方,现在罗曼斯还在吗?

我说,这个东西我读高中的时候去吃过,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外婆说,对了,你们年轻人现在吃饭一定不去那里,你们经常去哪里吃?天一?万达?

我说,不是,经常吃的是兰州拉面,沙县小吃……

外婆说,莫神经,你们年轻人是不是去更高档的地方了?我只知道肯德基,你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给你买肯德基,那时候肯德基是挺时尚的东西,现在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吃什么了,我老了。

我说,你没有老,我还是喜欢吃肯德基。

这个时候我外婆拿出一个收音机说,这个收音机我新买的,可以从电脑上下载甬剧京剧之类的,你帮我去下一点,如果有好听的流行歌曲,也可以给我来一点。

我说,这不就是MP3吗?怎么这么大的MP3?

外婆说,才一百块,大一点不好吗?

我说,现在电子产品都流行小的。

外婆说,那电视机不是越来越大了吗?

我说,这倒也是……

我外婆七十几岁,依旧住在乡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每天看看报纸、喝喝牛奶、种种花草、听听广播、散散步、乘乘公交车去城市里看看她老家。很多时候外婆还喜欢和我打打电话,她用的是一款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可是她每天带在身边。

有时候外婆拨通我的电话就说,喂,阿挺啊,你好。

我就说,啊,外婆,你好啊。

外婆说,好好好,我当然好了。

我说,我也很好啊。

外婆说,国家政策好,让你妈听电话吧。

我……

其实每个人长大以后,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外婆的生活圈里,有时候宁愿刷半天朋友圈也不愿意听外婆叨叨念念。

那年春天,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准备骑车去西藏,打算先骑一趟厦门或者黄山练练手,外婆听到这消息说不能让我这样发神经,并且赶紧在观音菩萨前叩拜保佑我不能成行,结果我市区还没骑出就连人带车栽了,伤筋动骨,外加下巴缝了二十多针。胸中文艺大志破灭,躺在床上一星期。外婆天天来看我,昨天带点香蕉,今天带点红枣,明天带点苹果,后天还带点大白兔奶糖,还问我要不要吃肯德基。

我下巴贴着纱布,却满心欢喜地把外婆给我的一切都吃了。

外婆又一次夸我,真乖。

我在床上躺久了,外婆就从桌上拿起手机递给我说,来,刷刷朋友圈,现在看看手机都叫刷刷朋友圈,大家都这么说。

外婆虽然也不让我玩手机,但是她认为年轻人离不开手机,于是允许我看半小时,并且还要一直帮我拿着。

我说,我有手机支架。

外婆拿着手机对着我,说,来来来,你就这样用手机看看西藏好了,不是也挺好的。

我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最好走遍全世界。

外婆说,年轻人,走遍世界也好,躺在床上也好,不要多想,年轻本身就很好。

于是我和外婆认真又不严肃地探讨了一下午的年轻人和老年人想法、生活等的差异性。

外婆最后的总结是:来来来,我给你讲个嫦娥的故事吧。

嫦娥的故事才讲了一半,外婆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可以前都是嫦娥的故事才讲了一半,我已经睡着了。此时,暮浓月明,外婆神色安详。

时间好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我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外婆家小院里蹦跶,感觉世界美好,我早已走遍。

本文节选自

《外婆的英雄世界》

作者:赵挺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美读文化

出版年: 2019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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