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浩月
夏李村是浙江省金华市兰溪市的一个村庄。李渔一生当中在如皋、南京、杭州都居住过,但我对夏李村最感兴趣,因为这里是李渔的故乡。有人说,“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去他的家乡看看”,抱着这样的心情,我来到了夏李村。
夏李村口李渔雕像。作者供图
夏李村的人待李渔不薄,李渔去世后葬于杭州的墓遍寻不到,家乡人去了一趟杭州,把李渔的魂“请”了回来,并在当年李渔第一次盖别墅(伊山别业)的地方,修建了祭奠处。同时也花费了一大笔钱,把那处离村子有一小段距离的山坡,修整得曲径通幽,诗意盎然。
来到夏李村的时候,正赶上李渔诞辰410周年祭祀大典。有人身着古装在向李渔墓(其实是一大排李渔著作的石碑)行礼,神情严肃,感情投入,深具感染力。
在排队献花的队伍中,李渔的第十代孙李小白,一手举着一枝黄菊花,一手拿手机拍视频准备发抖音。从侧面看李小白的面庞,真要佩服基因的强大,他和画像中的李渔,真是神似。因为有这位李渔的后人在,恍惚间,祭祀大典现场真实感与穿越感交叉,历史与现实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李渔的第十代孙李小白先生。作者供图
后来在与李小白的攀谈中,忍不住对他说,“从您的相貌堂堂推断,李渔也一定很帅”,他很开心,滔滔不绝地讲起家族的鲜卑族血统,以及自己与李渔的相似之处。70岁的老人了,笑起来年龄像50来岁的样子。
李渔喜欢人多热闹,但在居住处的选择上,又偏爱与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他青年时把伊山别业修建在村外的山坡上,就很能显现他的秉性——既要保持一点清高,来俯视尘世中的一切,又可以在好奇心或者公益心涌动的时候,一头扎进人群里。李渔给夏李村办了几项好事,包括修水坝、修路、制定村规等,现在村里人给予他如此高的礼遇,也是知恩图报。
现在的伊山别业一角。作者供图
对于李渔这个人,很多人知道他是《闲情偶寄》的作者,是中国生活美学的创造者之一,其他的就了解不多了。我发现,对李渔了解得越多,就越会加深对这个人的喜欢,因为在中国古代文人当中,他太独特了,也太复杂了,因而与众不同。在他的独特与复杂之外,还有一个不太广为人知的特点,就是他太“现代”了,他就是一个早生了300多年的现代人。
读李渔的故事,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片段,是青年李渔随父母住在如皋的时候,有一年中秋节在自家花园一边喝酒一边赏月,但抬头望月时,却发现因为几片云朵遮挡的缘故,自家庭院地面上的月光并不亮堂,虽然与邻居家一墙之隔,但邻居家的花园并没有被云朵遮挡,于是他提出要求,要去邻居家赏月,邻居同意了。
可当他兴致勃勃准备坐下的时候,却发现夜空上的云朵已经移动到邻居家这边,自己花园又是满院银辉了。这让李渔产生了造化弄人的感觉,但他却并不伤感,哪儿有月光就往哪儿跑,这才是李渔的性格,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他才会在改朝换代的乱世,通过不停地更换居住地,尽力为自己与家人营造舒适的生活环境。
李渔命名的且停亭。作者供图
李渔是一个追逐月光的人,这一印象一旦留于脑海便挥之不去。英国作家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书名给出了一个对立的概念:在精神追求与物质享受之间,只能二选一。但李渔不一样,他要两者兼得,既要天上的月亮,也要俗世的金钱。物质之于李渔最大的功能,就是服务于他,他一生盖过四所漂亮的房子,他一边写书卖书赚稿费,一边开书店印书赚利润,偶尔还主动出击打击盗版——属于自己的正当利益,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有人说最早的自由撰稿人是王小波,也有人说是鲁迅,其实李渔才是自由撰稿人的鼻祖。他靠自己的一支笔,最多时,养活了一家40余口人。他很擅长推销自己的著作,在辛劳的写作之余,也擅长通过戏剧来娱乐自己与大众。他还是一名出色的编剧与导演,李渔家班的表演在当时大受欢迎。可以说,李渔活出了一名文人最想要的活法,走出了一条主要依靠市场的生存之道。
李渔作品改编的昆曲。新华社记者金良快摄
李渔的精神是皎洁的,这是因为在他一生大多数时光中,都是一名自由主义者与理想主义者。他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在童年与少年时就以被父亲斥责为“顽劣”的形式展现了出来,他读四书五经的同时也读大量的闲书,他在私塾完成课业后会在整个如皋城里疯跑,他会通过在父亲的朋友们面前表演诗歌朗诵来讨得一些钱,也会在梧桐树上刻诗记录成长时的内心悸动……
他是聪慧的,也是叛逆的,但他所有的与众不同,都指向了对自由的追求。他的作品几乎从未提及父亲,他与父亲一生都未和解,或许原因就是父亲的管制与约束,对他的少年心性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青年李渔乃至中老年李渔,内心的自由气质始终没有丢失。他着迷于修建自己的园林别墅,是想按照自己的意图,打造出一个区别于周边环境的自我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他可以屏蔽掉外来的评价与干扰,自由自在地生活。他有一个据说多达600余人的社交朋友圈,其中的一些交往目的不免有些功利色彩,但李渔确实又是一个敏感的、识趣的人,朋友来去自由,随心随缘,对待恶言恶语,李渔基本上也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他内心的自由感,给他提供了一种强大的保护作用。
兰溪市兰荫山麓芥子园内的李渔全身铜像。新华社发
李渔曾有一个短暂的理想,就是反抗父亲,坚决不做商人,而是满足母亲希望他入仕的愿望。但他的理想在府试成功、乡试失败之后就破灭了。服务于朝廷,或许根本不是李渔的愿望,他只是不愿意让母亲失望而已。李渔真正的理想,就是按照自己的兴趣去生活。他的成就感来自写作,一直在临近70岁将要去世之时,他还在病床上为书店将要出版的新书写序——写作,才真正是李渔最大的理想寄托,为了写作,李渔的确也拼尽了全力。
故乡夏李村之于李渔的意义,或在于这里是他“开挂人生”的一个起点。在夏李村,他奉母亲之命结婚成家,初次体会成功的狂喜与失败的沮丧。就算乡试失败的打击,还有前途未卜的忧虑,都没有让李渔消沉,故乡对他而言,仿佛有一种治愈的力量,也有一种无形的鼓舞。作为一名回到故乡又离开故乡的人,这一段经历,足以形成他人生体验当中一笔珍贵的财富。
当祭祀大典进行到最后时,响起一串长长的鞭炮声。我走出新的“伊山别业”,穿过了且停亭,过了一道马路走向不远处的夏李村。现在的夏李村还有一个名字叫“李渔戏剧小镇”。宽阔的村口建了一个硕大的舞台,舞台上,四名年轻的红衣古装女子在正式排练之后,正在随意地挥舞衣袖,彼此交谈。那是四个气质很现代很活泼的女孩子,应该是“00后”。李渔是这个古老村庄的过去时,而她们是现在进行时,希望她们能真正懂得李渔。
夏李村的戏剧舞台。作者供图
作为一个一生追逐月光的人,李渔被不少朋友引为知己,但李渔晚年贫穷孤独,往来朋友极少,是他的一个粉丝——钱塘县知县梁治湄赶来主持了李渔的葬礼,并为他买了墓地、立了墓碑。因为墓地并不显眼,后期也缺乏保护,到1950年代的时候,墓已消失,墓碑也很快不见了。
现在好了,李渔魂归故里,故乡的月光,可以被他当作酒,夜夜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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