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穷的贵族生活不如富农
波旁王朝后期,启蒙运动风起云涌,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已经广为传播,舆论抗议贵族特权。有趣的是,大部分贵族日子好不到哪去,生活水平仅仅高出温饱线一点点。
英国旅行家阿瑟·扬跑去法国,以为贵族个个锦衣玉食,结果一看,穷得小家子气,“他们任由自己的别墅衰败,花园和农田荒芜,寄居在上城区的阴冷小屋里。他们毫无教养可言,没有阅读品位,不理家政”。
他们的祖上挥着刀剑,跟着国王风里来雨里去,从骑士男爵的位置一步步打拼出来,因此有“佩剑贵族”这个称呼。经过数代传承,有的家族发扬光大,有的家族成了破落户。大革命前夕,全国每十个贵族里,有六个年收入不满四千锂,有一个不满一千锂,最穷的贵族可能还不如富农。
保守主义理论宗师、《大革命与旧制度》《论美国的民主》的作者托克维尔,来自家境较好的那一类。托克维尔原本是个地名,他的父系先祖因战功封于此地,久而久之就成为姓氏了。这个命名模式世界通行,中国的秦姓、周姓、赵姓都是这么来的。
法国思想家、政治学家托克维尔,以《论美国的民主》和《旧制度与大革命》等著作闻名于世。/wiki
这个家族从12世纪繁衍到大革命前后,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托克维尔的父亲是路易十六卫队的一名军官,职位显赫,不过这种成功的老牌贵族属于少数。
统治阶级内部分个三六九等,法兰西最顶级的权力集团,聚集在首都,权势煊赫。他们有祖上封地,但他们嫌弃老家土鳖,不住在家乡。大多数佩剑贵族住不起高成本的巴黎,窝在外省老家。
著名政治家、有“变色龙”之称的塔列朗,曾描述过贵族是“层层相互鄙视”的。塔列朗来自没落户家庭,他这种人后来投机加入革命,主要是出于对上流社会的憎恨。
1808年弗朗索瓦·杰拉德绘制的塔列朗的画像/wiki
塞居尔伯爵说过:“相比在宫廷有关系的上层贵族或人员,平民更有理由对乡村贵族感到不满,他们贫穷而且愚昧。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除了头衔一无所有。”首都的贵族实力更雄厚,头脑也更开明,支持启蒙运动,宣扬自由博爱,甚至去观赏讽刺特权作风的戏剧。
拉法叶特跑去参加北美独立战争,帮助华盛顿建国,回来后夸了一通美国的民主自由,伏尔泰等一票知识分子,拿过上层贵族的资金赞助。
18世纪法兰西学院6000多个成员,其中贵族的比例异常高,占到了37%。《牛津法国大革命史》等新派史学甚至认为,启蒙运动的主力不是资产阶级,而是贵族开明派,王朝末期的统治阶级并非行将就木,垂死挣扎。恰恰相反,他们活力充沛,与时俱进,通过投资海外贸易或者金融市场等新经济,获取财富。
《牛津法国大革命史》
[英] 威廉·多伊尔 著,张弛、黄艳红、刘景迪 译
读客文化 | 人民日报出版社,2021-3-29
跟巴黎沙龙里谈论艺术文学的贵族高富帅相比,外省佩剑贵族完全就是土鳖。他们没见过世面,没有别的赚钱渠道,压榨平民更加生猛。
领主雇佣精通习惯法的专家审查以前的法律,比如勃艮第公爵索尔·塔瓦纳,这个地方很久之前有一个习惯法——领主每当被国王晋升爵位,有权提高一倍捐税。13世纪后,勃艮第领主财大气粗,不再需要这个赚钱路子,弃之不用。塔瓦纳为了敛财,重新行使这项领主权。
1779年,一名税务官员在横穿法国西南部时发现,领主正在征收“从未听过和已经被遗忘的捐税”,图卢兹高等法院的贵族在每次土地交易中都要额外征收一次税。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不可能。做生意又不会做,就是靠领主权这种东西,才可以维持得了生活。
于是,贵族内部形成了巨大的鸿沟,上流社会关注最近的科学文艺动态,赞助进步事业,在大革命初期阶段,他们不抗拒,还期盼温和改良,建立君主立宪制;而下层的贵族阶级一副寒酸破败的模样,顽固封闭,关起门来,坚持尊卑等级,这也是大多数法国人生活里碰到的贵族。
02
买官:新兴中产的上升通道
尽管受到首都高富帅的鄙视,但外省土鳖最痛恨的不是他们,而是穿袍贵族。
穿袍贵族是新兴中产人士买来官爵而获得贵族身份,家世通常不超过200年,也不像佩剑贵族拥有采邑。
波旁王朝实行买官制度,朝廷推出7万个官职,放到民间公开买卖。卖官市场的热卖商品主要为法官职位,全国有13个高等法院,人数编制2300个。由于法官穿长袍制服,因此有“穿袍贵族”之称。
今天的大部分欧美学者,对买官卖官采取理性中立的态度,不进行道德化审判。因为穿袍贵族总体上素质较高,能力不弱。
法国巴黎共和国广场上记录贵族特权废除的浮雕/wiki
国王路易十四励精图治,淘汰尸位素餐的权贵,从平民里起用了一批优秀之才,内阁头号人物科尔贝(出身自布商家庭),第二号人物勒泰利耶(执掌陆军),第三号人物菲利波(执掌外交),均是穿袍贵族,祖上并不显赫。
不少佩剑贵族敌视国王,圣西门公爵经常在日记里抱怨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当路易十四赐予私生子名分的时候,注重尊卑贵贱秩序的圣西门大惊失色:“这是对整个国家的蔑视……侮辱了所有血亲亲王……就其程度而言,是最莽撞、最可耻的大逆罪……比大逆罪还要黑暗、严重、可怕……”
波旁王朝前期,穿袍贵族还不能跟佩剑贵族平起平坐,在1614年的三级会议里,穿袍贵族坐在了第三等级的席位里,而不是贵族的席位。
夏尔·勒·布朗于1670年绘制的《掌玺大臣塞吉埃》,画中表现塞吉埃对自身“穿袍贵族”的优越感,在他身边的青年骑士每个都是血统纯正优良的“配剑贵族”,却要服侍中产阶级出身的塞吉埃。/wiki
到了下一个世纪,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不少门第古老的家族接纳新兴阶层。托克维尔家族便是其中一个,托克维尔的母亲露易丝出身于穿袍贵族,露易丝的祖父马尔泽尔布是开明派领袖,他担任书报检查总长期间,庇护狄德罗等启蒙人士。没有马尔泽尔布的默许,《百科全书》没那么容易出版。
18世纪共有大约1万个中产人士(如果算上他们的老婆孩子就是4.5万人)脱离了平民身份,晋升为穿袍贵族。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杀的人里,大半是穿袍贵族,这些人往前推几代,祖上都是平民百姓。旧制度虽然等级森严,但是上升通道没有堵死。
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杀的人钟大多是穿袍贵族。/wiki
当然也有人严守秩序,瞧不起穿袍贵族,觉得他们没资格称为贵族,玷污了队伍的纯洁性。1732年法国设立“朝廷之荣”榜单,只有家谱追溯到15世纪以前的贵族,才有资格常伴君王左右,陪同他狩猎宴会,享受这份荣誉的有942个家族,而真正能做到这点的只有462个。
位列“朝廷之荣”的家族,站在社交圈鄙视链的顶端,这个群体内部联姻,除非遭遇重大财务问题,不会接纳有钱人进入圈子。
1781年又颁布法令,军官只能从佩剑贵族里招募,这项法案的背景是法国输掉七年战争,高层认为捐官制度要背锅,停止军衔买卖。
英法七年战争中的科林战役 (1757年),当时的法国高层认为捐官制度是法国输掉七年战争的原因之一。/wiki
此前军队可以花钱买官,但是新政策转向另一个极端,要求军官必须有古老的骑士血统,“二代”“三代”不算数,必须四代之内全是纯正的佩剑贵族。国王觉得,将门之后总该比商人、金融家的孩子更会打仗。
客观上来讲,佩剑贵族里既有拉法叶特、拿破仑这样的英雄,也有纨绔子弟,把参军当成镀金履历的为数不少。塔列朗原本按照家族安排,要去军队镀金,因为腿部残疾,走路都不能正常走,只能去当教士。这项新法令排斥了有政治抱负、想建功立业的平民,后来大革命打破贵族垄断,涌现多位市民出身的猛将。
关于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道的拿破仑的画作,拿破仑是典型的佩剑贵族。/wiki
不同身份的人,担任不同的官职,因此法国的行政体系饶有趣味。全国共分39个军区,军区总督为武职,按照惯例由亲王、公爵担任,而地方文职系统的督办官则通常为平民,国王任命没有后台、位低权重的人,来掣肘勋贵,这是百试不爽的帝王术了。
03
为什么资本主义萌芽不在法国
尽管中产能通过买官跨越阶级门槛,但并不是所有官职都具备贵族资格,7万个可售职位中只有4200多个可以兑现为贵族身份,其余大多为皇家仓库管理员、海关文书这类芝麻绿豆大的吏胥。
以权谋私、贪污腐败的买官者肯定存在,不过,多数人买官是为了升级身份档次。每逢修路兴建工程,征发平民劳动力,官员就可以免于劳役,不用在工地搬砖。如果买到贵族头衔,不仅享受到免税等实惠,而且人脉圈子也不同了。
贵族可以在教堂坐最前排的位置,在剧院等场所拥有专门包厢,这些优先特权不是单纯的富人能享受到的。大革命的领袖安托万·皮耶尔·巴纳夫在十岁的时候跟他母亲看戏剧,母子俩无意中进入了一个包厢,这个包厢是省区总督给他贵族朋友预留的,剧院经理不客气地把她们赶了出来。凡人势利眼,媚高踩低,这是巴纳夫从社会上到的第一堂课。
法国政治家安托万·皮耶尔·巴纳夫,致力于建立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wiki
卖官鬻爵的真正危害并不是贪腐,而是造成了崇尚浮华、鄙夷实干的氛围。中产阶级热衷于假造家谱,在姓氏里加入“德”,追认某某中世纪骑士为自家祖先,假造家谱成为一条灰色产业链,后来的革命领袖布里索、丹东、马拉年轻时都曾假造家谱,连雅各宾派头目罗伯斯庇尔也干过这事。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罗伯斯庇尔也曾叛变革命。
那些已经上了阶级上升通道车的,又抓紧把门焊死,不让别人上车。之前提到的托克维尔的母亲露易丝尽管自己出身不高,却对血统非常看重,很不满儿子的婚姻,因为他娶了一个英国寒门女子。
按照当时的风气,跟外国贵族结婚没关系,但外国的平民就门不当户不对,露易丝都没参加婚礼。而托克维尔的死党好友博孟桃花运不错,娶到了拉法叶特的孙女,进入了法国最顶层的圈子。
法国迟迟发展不出资本主义,正是因为中产阶级里最有能力、最有理想抱负的人,脱离本阶级,跑去当贵族了。
讲述法国波旁王朝国王的电影《路易十四的死亡纪事》剧照
根据波旁王朝的法律,一旦当上穿袍贵族,就要放弃原有的生意。因为工商业活动有辱身份,根据上层社会的价值观,贵族只能管人,进行司法行政事务。做买卖、算账、吆喝招徕顾客是庸俗、不优雅的行为。
民主化程度较高的英国,贵族圈子反而要封闭得多,平民企业家、金融家想跻身上流社会,比登天还难。1688年光荣革命时,上院贵族只有160人,加上从男爵、骑士也不超过千人。威廉、安妮册封的新贵族比较少,汉诺威王朝起初滥封爵位,上院一看,阿猫阿狗随便什么人都进来了,我们的高贵血统要被玷污了,于是把贵族名额限制在184人以内。
1688年光荣革命是英国君主立宪制形成的重要事件,威廉三世(左)、玛丽二世(右)/wiki
英国更讲究贵庶隔离,中产的上升渠道更狭窄,于是英国企业家的自我意识相当强,他们信奉勤俭节约的工商业价值观,不在乎贵族那套骑士精神、宫廷礼仪。在法国,全社会都敬畏贵族,结果就是中产们丧失了自我意识。
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去英国旅游考察,发现:“商业已使英国的公民富裕起来了,而且还帮助他们获得了自由,而这种自由又转过来扩张了商业;国家的威望就从这些方面形成壮大了。”商业的发达与财产自由、人身自由和法治精神相辅相成。
在参观伦敦交易所后,伏尔泰感慨,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为了商业利益而和平共处。他写道:“如果英国只存在一种宗教,我们就得担心暴政;如果有两种,它们就会互相残杀;有三十种,它们会和平共处。”
伏尔泰去英国正是得罪了法国最有权势的罗昂家族,年轻气盛的罗昂骑士在剧院里遇到伏尔泰,傲慢地问他:“伏尔泰先生,你的姓氏是什么?”想以这样的方式羞辱社会中下层背景的伏尔泰。
阿道夫·冯·门采尔所绘的《圆桌》(Die Tafelrunde)。腓特烈大帝的宾客齐聚在无忧宫的大理石大厅,其中包括伏尔泰(左起第三,坐者)/wiki
伏尔泰用一贯的机智辛辣,回答道:“骑士先生,我的姓氏是低微的,但我至少给它带来了荣耀,而骑士先生正在结束他的姓氏。”恼羞成怒的罗昂骑士,第二天派手下埋伏,用木棍狠狠地揍了伏尔泰一顿。为了躲避风头,伏尔泰远赴海外,他在英国感受到自由和法治。
英国的商人壮大,发起议会改革,争取选举权。自由贸易运动的领袖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早年丧父,幼年去首都闯荡,做过推销员、仓库管理员,最后来到曼彻斯特当一名印花布漆工,三十岁建起自己的工厂。科布登是自我奋斗的典型,他在个人能力外的资本等于零。因此他瞧不上依靠祖上余荫的世家子弟,多次拒绝宫廷封爵的赏赐,保持平民本色。
法国商人刚刚完成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就准备退出生意场,买个官当当,如果买不到官,那就买地、买政府公债。总之,做买卖低贱,像贵族那样双手不沾染俗物,才是高贵的活法。
也有人质疑这种风气,1775年马赛的一个中产人士说道:“我所谈论的商人,他们的地位远不及最古老的贵族或者最高贵的贵族,但在我看来,他们的德行、才能、进取心以及他们的财富对于国家的贡献都是无与伦比的……”可惜,这种声音太微弱了。
法国一切以权势为导向。大革命之前,乡村有一批农业致富的人,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种田小能手,靠着机灵勤快发了财。这个群体的数量大约为60万人,有的家里用银器、金器,生活水准跟贵族差不多。
但是他们光有钱没地位,农民敬畏领主老爷,但不会敬畏种田小能手。城里的商人工厂主也一样,没有政治分量,所以中产阶级打破了头要挤进体制内圈子。在法兰西的土壤,资本主义萌芽无法长大;而在英国,资本主义萌芽能长成参天大树。
在英国,中产阶级不必畏惧权贵,任何人都能通过勤劳努力或者聪明才智获得尊重,蒸汽机改良者、制造业领头羊斯蒂芬逊死的时候,他家乡各条河流上的所有船舶,停航致哀。正是这种鼓励实业的社会价值观,在19世纪把英国打造为世界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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