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寻亲男孩”刘学州的一生

生他的父母将他抛弃，养他的父母死于事故，遭校园霸凌，遭老师猥亵，被亲生父母再弃，被众多网民辱骂……一件一件，层叠如山。

撰文 | 佘宗明

「心机婊」「快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在刘学州账号下面，有些网友这样骂道。

如他们所愿，刘学州自杀了，在三亚海边。

他没捱到18岁，没捱到虎年春节。

他的绝命书标题是：生来即轻，还时亦净。

01

刘学州，河北邢台寻亲者。

他确实「生来即轻」——他的一生，始于被遗弃，终于被遗弃。

3个月大，被亲生父母「抱养」给了人贩子，价码是6000块钱，其中3000元成了二人结婚的彩礼钱。

4岁时，养父母因爆竹烟花作坊事故去世，房子也被炸没，他后来被养父母那边的老人拉扯大。

小学二年级时，开始住寄宿制学校。他自述曾遭校园霸凌，被男老师猥亵。

小学6年，他转了5次学。

15岁时，得知自己非养父母亲生的。

17岁时，他发布视频寻亲。

约半个月后，他找到了亲生父母。

又过了不到1个月，他被二度抛弃——生父骂他白眼狼，生母将她拉黑。

随之而来的，还有网暴。

约10天后，他在海边服药自杀。

生若苦役，命如杂草，是他的命运写照。

他活着的17年里，承受了绝大多数人究其一生都不可能遭逢的苦难密度。

▲刘学州的遗书。遗书很长，但原谅我无法裁剪。

命运待他太薄。

生他的父母将他抛弃，养他的父母死于事故，遭校园霸凌，遭老师猥亵，被亲生父母再弃，被很多网民辱骂……

人行于世，恍若扁舟，可这里面的哪一样，不是惊涛骇浪——足以浪遏飞舟的那种？

一件一件，层叠如山。

作家阿乙在《鸟，看见我了》中写道：「当我们翻过苦难的大山，看到的山的另一面其实还是苦难。」

终是大山越不过。终是翼薄撑不起。

02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余华在《活着》里说。

活着就是抵御死亡的注视，就是跟苦楚偕行。

那人靠什么支撑着活下去？

肖洛霍夫给出的答案是：「人是为了自己的希望而活着的」。

17岁时，刘学州的希望是跟亲生父母团聚。

受孙卓事件触动，2021年12月初，他开始了寻亲。

疫苗本上的亲生父母姓名，帮了他。

12月中旬，山西临汾警方牵线，促成了生父和他在邢台的见面。

刘学州很开心，在网上，他表示找到了亲生父母，还配了个笑到露牙的表情。

2022年元旦过后，他还发文称，体会到了一次幸福小朋友的感觉，配了两张和母亲的合影照片，照片中，他面露微笑。

▲刘学州在和生母见面时还露出微笑，但之后……

但叔本华说的「幸福不过是痛苦暂时的缺位」，在他身上来得很真切。

他再度被弃。

在他表达想有个家、不想再漂着的意愿后，生父称他是白眼狼，生母把他拉黑。

生父内涵他「包装人设、卖惨成功、网络乞丐」。

生母怪原来的买家条件差，说「本来可以找个好点的」。

好多网友被其亲生父母的说法带着跑，质疑他「一开始寻亲的目的性就很强」，是「心机boy」——哪怕刘学州几度回应，没有要求他们买房，称他们颠倒黑白。

这些声音可以凝练为一句——

你觉得你的命苦？那好，我们给你的苦「加大剂量」。

03

在《亲爱的，金晓宇；失爱的，刘学州》里，我曾引用心理学家武志红说的那句话：「没有父母不爱孩子」，是天下无数谎言中的NO.1。

我说，金性勇（金晓宇之父）跟刘学州亲生父母，是判若天壤的两种人：一种为了孩子可以去死，接着为了孩子而生；一种为了自己的生，可以让孩子去死。

我不明白，刘学州的生父生母哪来的底气去怪责他、拉黑他——是当年遗弃他攒下的吗？

只能说，人性是扭曲现实力场的那股强气流：

明明是他们让儿子过上了实惨的生活，他们却说儿子「卖惨」；

明明是儿子该把他们拉黑，结果却反了过来。

《失孤》原型郭刚堂寻子24年，被拐卖的儿子找到后，还对他心生嫌隙，不肯跟他一块生活，以至于郭刚堂「找到即失去」。

在这事上，刘学州的父母把儿子卖掉过后，17年里都没主动寻过儿子，儿子略去前嫌地主动找上门来后，他们竟再度抛弃。

对了，郭刚堂还曾委托律师帮帮刘学州，他们呢？

▲郭刚堂几天前给刘学州打了电话，邀请他一起过年。

用「人心悬殊，人间参差」形容其间的差异，都太轻了。

这已经不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了。

可以说，刘学州与亲生父母「爱恨」和「情仇」的因果序，完全倒置了。

该恨的，想修复亲情，忘记过去——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拐卖的，担心亲生父母为他担心；

该爱的，没有爱，反而生出某种恨意——生父结了4次婚，生母结了3次婚，他们都没做好接纳自己曾抛弃的孩子回来的准备。

真的格外荒诞。

郭刚堂、孙海洋、金性勇们，未必就体现了父母的上限。

但苛刻些说，刘学州的生父生母，算是刷新了为人父母的下限——樊胜美式父母用「无度索取」的拉低的下限，被他们用「生而不养，弃而不爱」和6000元抱养费再次洞穿。

04

在网上，很多人对刘学州满是恶意。

他们说，刘学州寻亲就是冲着房子去的。「心机boy」「绝非善茬」之类的谩骂，更是铺天盖地。

这时候，他们就不鼓捣「他还是个孩子啊」的经典句式了。

只有被狗血家庭剧浸润的世俗评判眼光的代入。

大概在他们看来，你就算被亲生父母抛弃了，就算养父母都去世了，就算住在糟糕的红砖房里，就算领着孤儿补助，就算生父名下有多家公司，你都不能跟他们要个住的地方。

否则，就是「冲着利益去的」。

这些人有没有想过：

从小被卖掉、在苦难中长大的刘学州，就算是向亲生父母提出索偿性要求，又有什么过分的？

更何况，「逼自己买房」只是生母单方抛出的说法，刘学州说，只是想有个住处，租的也行。

事实上，从他亲生父母口口声声说他是被抱养那会儿起，他们的信誉就坍塌了。

▲刘学州被拉黑的聊天页面截图中，他依旧标记生母为「妈」，可生母却将他拉黑了。

若真是抱养，为什么要收下那6000块钱，还是给人贩子？为什么事后不管不顾不过问，不关心孩子死活，甚至等孩子主动来找了开始也讳认？

而跟被抛弃多年的未成年孩子置气后骂他白眼狼、把他拉黑，还有怪养父母一家的那番话，哪像是一个正常父母的所为？

这不可笑，只可悲。

有人说，那些谩骂声尽显「平庸之恶」。

要我说，「平庸」二字也没平成这样。

05

毕飞宇说：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脚就踩进去了。

但对刘学州来说，有些死胡同，不是他踩进去的，是旁边人把他推进去的。

最后不见「胡同」只见「死」。

他说自己「还时亦净」。

他把辛苦攒下的钱，50%留给了养他的姥姥姥爷，其余50%捐给了石家庄孤儿院。

可欠他的那些人，又怎么还他？

▲刘学州生前最后一条微博。

说这些，不是要导向「以网暴制网暴」。

刘学州的生父生母不应被网暴，而应担责——他们当初将他卖给人家，算贩卖儿童，还是算遗弃，在法律上该有个说法。

那些网暴者也不应被网暴，而应担责——对刘学州编造流言、恶语相向，总不该落得个「谁都没责任」的结果吧？

抱歉我再援引下之前说的那句话：

如果缺乏耻感是他们的「出厂设置」，如果他们是生来没装伦理神经的人格残次品，法律该拿他们有辙。

刘学州的死，激起的涟漪该冲出「伦理」的河岸，溢到「法律」的流域。

06

人间不值得。

刘学州去世后，很多人搬出了这句话。

一个孩子，在承受了各种变故过后，被亲情黑洞与网暴深坑吞噬。

但如果刘学州的死，留下的最大启示只是一句「人间不值得」，那毫无疑问——

人间真的不值得。

*封面图来源：刘学州生前最后时刻在微博上晒出的图片。

✎作者 | 佘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