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老广喜欢吃禾虫，有多喜欢呢？有个传说，说有个嗜食禾虫的农妇，其夫初丧，遂循俗捧盆到河边“买水”，以示“洁净身体，魂归故里”。回途中，忽闻“禾虫”叫卖声，竟置礼法于不顾，马上泼掉所“买”之水以盆装买禾虫。旁人劝阻，答曰：“老公死，老公生，禾虫过造恨唔返！”这是一句粤语，水稻一熟为一造，这句话是说，过了禾虫成熟的季节，后悔莫及！
禾虫，福建叫流蜞，学名疣吻沙蚕，属环节动物，多毛类，是水生动物，形似蜈蚣。其色金黄带红杂绿，虫身丰腴，含浆饱满，行动缓慢，样子可怕，多栖身于咸淡水之交的稻田表土层里，以禾、植物为食，身长3—4厘米，形状似蜈蚣，所以也叫海蜈蚣。其实，它和蜈蚣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蜈蚣属于节肢动物，禾虫属于环节动物，不是一个门的。禾虫倒是与蚯蚓更接近，都属环节动物门，只是禾虫是多毛纲，每节都长毛，所以长得更像蜈蚣，而蚯蚓是寡毛纲的，毛少得几乎肉眼看不见。但它们都在泥中钻洞，取食泥沙中的有机物，生活习性更接近。但不管是长得像蜈蚣，还是分类上更接近蚯蚓，外形都十分可怕，送进口中，也真的需要梁静茹般的勇气，并不是所有老广都敢吃，更别说外省人了。
▲ 钵仔禾虫焗蛋
禾虫虽然样子狰狞恐怖，但确实美味，这缘于禾虫富含丰富的蛋白质和氨基酸。禾虫的鲜味非常浓烈，这主要是其呈味氨基酸约占总氨基酸量的58%。钵仔生焗禾虫、禾虫焗蛋、生炒禾虫，超过140℃，发生美拉德反应，蛋白质还分解为鲜味的氨基酸，所以又香又鲜。禾虫煲莲藕眉豆汤、禾虫炒饭，只是简单地让禾虫的呈味氨基酸表现出来，已经鲜得让人瞠目结舌。我个人喜欢的做法是钵仔禾虫焗蛋，禾虫埋在鸡蛋里面，这样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不管何种烹饪方法，事先都得清洗，既要把泥土洗干净，又不能让禾虫爆浆，否则，浆和泥混在一起，只能弃之不用了。方法是两手拉细绳在盆里一兜，禾虫即攀挂于绳上，把它们放到细网筛上轻柔洗净，再放入干净盆中。烹制钵仔禾虫，要先将生油淋入装禾虫的盆中，大群禾虫在油中蠕动，这一步可使禾虫喝油，更为丰盈饱满，并自动爆浆。待禾虫爆浆后，要加入鸡蛋、陈皮、蒜蓉拌匀，盛入瓦钵后蒸熟，冷却后连瓦钵明火烘干，或在焗炉中烘烤，之后洒胡椒粉，即成一味闻之奇香、入口欲罢不能的钵仔鸡蛋焗禾虫。
▲ 《广东新语》书影
禾虫的“浆”，是禾虫美味的关键，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得醋则白浆自出，以白米泔滤过，蒸为膏，甘美益人”，这个“白浆”，其实是禾虫的精子和卵子。每年农历四月至五月，九月至十月，是禾虫的繁殖期，平时生活在河流入海处稻田泥土里的禾虫，会在涨潮期时的夜晚出动，繁殖后代。这是一种十分特殊和壮观的交配方式：涨潮时，水的盐度较高，释放出来的禾虫卵才可存活；潮退时，受精的禾虫卵才可随潮水退去散布在远方，更方便觅食；禾虫没有任何自我防御功能，一冒头可能就被其它动物吃掉，只能采用集体孤注一掷的策略，集体钻出泥土，庞大的数量和夜色的掩护，确保了一定的存活率。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前戏，雌虫裂开口子，把卵子排出来，雄虫释放出精子，这样，卵子和精子在水中结合，形成受精卵。禾虫的幼体，会先在水中浮游，以藻类为食，长大后就钻进泥土里。渔民的任务，是在禾虫浮出水面，还没排出卵子和精子之前将它一网打尽，一旦卵子精子排出来，就是“爆浆”，这样的禾虫，味道就差远了。不用担心这种捕捞方法很残忍，总有漏网之虫，每只禾虫怀揣20多万卵子，生殖能力惊人，而且，禾虫一旦排出卵子和精子，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干瘪的躯壳，沉入水底，这种生命的轮回，非常伟大，舍身只是为了下一代，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禾虫们“爽死了”！
▲ 《千虫谱》书影
早在汉朝，捣鼓出豆腐的淮南王刘安率领的写作班子写的《淮南子》，就两次写到禾虫：“作鄂之岁，岁有大兵，民疾，蚕不登，菽麦不为，禾虫，民食五升。酉在辛曰重光”，“大渊献之岁，岁有大兵，大饥，蚕开，菽麦不为，禾虫，民食三升。”看来，那时的人一般也不敢吃禾虫，大荒之年，只能鼓起勇气，吃禾虫渡过饥荒。清朝的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说“禾虫，闽广浙沿海滨多有之，形如蚯蚓”，倒是把禾虫的同一门蚯蚓说出来了，但禾虫其实更像蜈蚣。禾虫不仅浙江、福建、广东有，2009年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大辞海·生命科学卷》说禾虫“中国黄海和渤海沿岸很多，可为鱼、虾、蟹等的食饵，亦用于水质监测。有多种，分布于长江口的日本沙蚕（N.japonica） ，俗称“水百脚”，秋季常由海上溯至河口或稻田中生殖。”日本也有禾虫，江户时代的《千虫谱》中就绘制有禾虫，不过他们叫“丰年虫”。康熙朝的监察御史、浙江人吴震方在《岭南杂记》说“禾虫绝类蚂蝗，青黄色，状绝可恶劣”，蚂蝗就是水蛭，两者根本不像，我怀疑吴震方连禾虫都没见过，不过他又说“滴盐醋一小杯，裂出白浆，蒸鸡鸭蛋、牛乳最鲜”，禾虫爆浆蒸蛋或蒸牛奶，看来是一吃货。聂璜在《海错图》中说“渔人识此者，多能烹而啖之，其法以油炙于镬，用酽醋投，爆绽出膏液，青黄杂错，和以鸡蛋，而以油炙，食之味腴。”这是禾虫煎鸡蛋，福建做法，他说禾虫“青黄杂错”，观察很到位。禾虫绿里泛蓝的是母的，红里透黄的是公的，两者味道上没什么区别。但他接着说“尝闻蟒蛇至大，神龙至灵，而反见畏于至小至拙之蜈蚣。今海中之形确肖，疑洪波巨浸之中亦必有以制毒蛇妖龙也。”大意是说龙会害怕陆地上的蜈蚣，就认为禾虫就是海生的蜈蚣，可以制服海中的毒蛇妖龙，这就是胡扯了。
▲ 爆炒禾虫
有一首写禾虫的诗，诗曰：
一截一截又一截，生于田陇长于禾；
秋风鲈鲙寻常美，暑月鲥鱼亦逊之；
庖制味甘真上品，调来火候贵中和；
王侯佳馔何曾识，让与农家鼓腹歌。
诗名《见食禾虫有感》，写诗的人叫黄廷彪，字豹伯，人称彪虎，原籍顺德，世居广州番禺溪峡乡，就是现在的海珠区海幢街。这人勇武得很，是一名武将，以捕海盗有功扬名，做到高雷廉州镇总兵，相当于军分区司令。他对地情、海情、水文、天文、气象、地理环境以及潮汐涨落，风势上下颇有研究，目的是便于海战、搜索贼踪。对潮汐涨落的研究，恰好给他弄懂了禾虫出没的规律，作为一个好吃的老广，吃禾虫之余，也“咏”了一番，不错不错，尽管诗写得很一般。
禾虫好吃，但却有很强的季节性，除了爆浆与否，四、五月份的禾虫就不及九、十月禾虫美味。由于农药的应用，禾虫的生长环境大受破坏，禾虫产量也严重下降，价格也升到一百多元一斤，现在市场上吃到的禾虫，有的是从越南进口的，也不错。也有人工养殖的，在稻田里养禾虫，人工摸拟涨退潮，捕获禾虫，不过，这些禾虫不一定有浆，味道自然逊色不小。
有些美味，有很强的季节性，时候到了，我们才尝一尝，这种仪式感，不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