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早已消失了,它曾存在于诗经楚辞与山水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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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早已消失了,它曾存在于诗经楚辞与山水画中

从古至今,回乡一直是我们心灵史上的一大渴望。“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成了每一个久居城市的人,都想拥有的“桃花源”。

作家刘亮程曾在一次采访中说道,“我在城市找不到存在感,每天不知道太阳从何方升起,又落向哪里,四季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我只看到树叶黄了又青了,春天来了又去了。我在一岁岁地长年纪,一条条地长皱纹,我感受不到大的时间。”厌倦了城市生活的他,所有的创作都致力于在文字中找回故乡。在他的笔下,一棵树、一根木头、一条乡村土路……都蕴含着别样的乡村文化和哲学——“乡村对中国人来说,既是生存之地,也是灵魂居所。”

下文选摘自《一生的麦地》,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乡村是我们的老家

文 | 刘亮程

一、对一根木头的尊重

前不久,我在喀纳斯景区,一个山庄老板告诉我,说他那里有一根奇异的大木头,让我过去看一看。我对大木头一向好奇,就跟了去。一进山庄,果然立着一棵非常高大的木头,头朝下栽在土里,根须朝天张牙舞爪,我看了非常生气,对老板说:“你怎么可以把这么大的一棵树头朝下栽着呢?”老板说,“是棵死树。”我说:“死树也是树。它有生长规律,它的生长是头朝上,像我们人一样,你不能因一棵树死了,就把它头朝下栽到地上。假如你死了,别人把你头朝下埋到土里,你肯定也不愿意,你的家人也不愿意。”

这个老板显然不懂得该怎样对待一根木头。谁又懂得这些呢?我们现在做什么事都普遍缺少讲究,我们只知道用木头,用它建筑,做家具,但不知道该怎样尊重地用一根木头,我们不讲究这些了。但我们的前辈讲究这些,我们古老文化的特征就是对什么都有讲究。有讲究才有文化。没讲究的人没文化。

看看老家的老宅子,从一砖一瓦,到怎样用木料,都有讲究。

我们的祖先把传统文化系统建筑到房子里,人住在里面。

记得几年前我装修一个酒吧时,买了一根长松木杆,要安在楼梯上当扶手,木工师傅把木头刮磨好,问我:

“这根木头该怎么放?”

我说:“你说该怎么放?”

他看看我说:“应该是小头朝上,大头朝下。我们老家都是这样做的。”

木工师傅的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显然没有上过多少学,但是他知道最起码的一点,木头要小头朝上,大头朝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树活的时候就是这样长的,即使它成了木头,做成一个楼梯的扶手,也要顺着它原来的长势,不能头朝下放。这是谁告诉他的呢?就是我们乡村文化给他的。在乡村,老人都是老师,好多事情他们懂,知道讲究。老人按讲究做的时候,年轻人就学会了,文化就这样一代代往下传。

我小时候看大人盖房子,大人干活时我们孩子都喜欢围着看,尤其是干技术活,因为这些活我们一长大就得干。干的时候再学来不及。只有小时候有意无意去学。大人们盖的是那种朝前出水的平房,屋顶有一点斜度,前低后高。房顶的椽子一律大头朝前。檩子横担着,没有高低,但也有讲究,要大头朝东。房子盖好了,一家人睡在一个大土炕上,睡觉也有讲究,大人睡东边,睡在房梁的大头所在的地方。小孩睡西边,睡在大梁小头所在的地方。我从小就知道了盖房子木头该怎样放。以前到了村里人家,习惯仰头看人家房顶的椽子檩子,有的人家也不讲究,看到不讲究地摆放木头我就觉得不舒服。

中国人讲究顺,这个顺就是道。道是顺应天地的,包含了天地万物的顺。我们干什么事不能只考虑人自己顺,身边万物都顺了,生存其间的人才会顺。木头的顺是什么?就是根朝下,梢朝上,树活着是这样长的,死了的木头也是树,也应该顺着它。我想,即使一个没讲究的人,看见一棵大树头朝下栽在地上,心里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它不顺。我们住在一个木头摆放不顺的房子里,生活能顺吗?

二、有讲究的房子

好多年前,我陪母亲回甘肃金塔老家,母亲一九六一年逃饥荒来新疆,四十多年了,第一次回去。老家的居住环境和我们在新疆的差不多,村子也在沙漠边上,靠种地为生,刮起风来黄沙满天。耕地比新疆少,收入应该也少。但是老家村里的房子跟新疆的不同,每家都住四合院,正门进去是一堵照壁,照壁对着是正堂,堂屋里面摆着祖先的神灵,那是一间空房子,平常的时候什么都不放,只放着祖先的灵位。家里做了好吃的,先端一盘过去敬献祖先,祖先品尝过了,再端回来自己吃。

新疆农村汉民的房子,四合院没有了,一排平房,后高前低,一出水的半个房子,不管家里房子多少,全是人住的,没有一间是给祖先住的。我走过许多乡村的许多人家,没看到哪一家会留出一间房子给自己的祖先。不管有多少间房子的人家,都不会有一间给祖先,所有的房子都是住人的,盛放物品的,没有一间房子空出来留给精神。祖先被我们丢掉了。

现在新农村的房子更不讲究了。新农村之家的设计者在设计房子的时候,只考虑到大卧室小卧室,客厅厨房,只关心电视机放哪,冰箱洗衣机放哪,他们考虑到把祖先放哪吗?没有。当这一切放置好了,一个家就算安置妥当了,哪都是东西,祖先的位置没有了。

而在老家农村的家庭,大都有两个居所,一是人居住的房子,一是供奉祖先的高堂。家家都知道给祖先留一个房子,家和家产都是祖先留下的,走了的祖先被安置在正堂里,逢年过节,有灾有难,会过来求祖先保佑,祖先让人们心安。

如今我们有三间或十间房子,都不会想到有一间给祖先和精神,那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之家。

三、万物共居的家

甲骨文的“家”,是屋顶下面一头猪。这个最古老的象形汉字,在告诉我们,“家”是天下万物和谐共存的家,我们的家园不仅有人,还有其他的动物,我们不仅跟人相处,还要跟人身边其他生命和睦相处。

现在的乡村,人们仍然过着甲骨文中“家”的生活。家里有菜园,院子里有家禽、家畜。房前屋后有果树。

这是我理想中的家,有一个大院子,家里有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三代同堂,最好还有太爷、太奶,四代、五代同堂,就更圆满幸福了。人住的房子边是牛圈和羊圈。房前屋后有几棵树,树有小树大树,小树是父亲栽的,长得不高也不粗,大树是爷爷太爷甚至不知道名字的祖先栽的,这个树应该有几百年的岁数。我们在这样的树下乘凉,自然会想起栽这棵树的祖先,也曾经一样坐在树荫下听着树叶的哗哗声,在夏天午后的凉爽里,他也听着树上的鸟叫,也曾年复一年看到春天树叶发芽,秋天树叶黄落。我们坐在这样的一棵老树下,自然会把自己跟久远的祖先联系在一起。当我们看到祖先留下的这些时,其实就看到了祖先,感觉到祖先的气息。在一棵老树的年轮里,有年复一年的祖先的目光。就在这样的轮回中,时间到了我们身上,我们长大了,祖先不在了,但是祖先栽的树还在,祖先留给我们的阴凉还在,这就是家里一棵老树的意义。

在一些乡村,还能看到这样的院子,院子里的人家,三世或者四世同堂,院子里有鸡鸣狗吠,菜园里每年长出新鲜的蔬菜,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家园啊!而这个让我们温馨自在地生活了千百年的家,也正在广大农村逐渐消失。

上个月我去南山采风,看到那里规划的一片新农村,红色的屋顶,彩色的墙面,每家每户都整整齐齐,院子全是水泥地,房子里全是现代的家具,给人面貌一新的感觉。但是看完以后我还是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少了什么呢?牛羊不见了,狗不见了,鸡不见了。问当地的负责人,“这个农家院子里怎么没有家禽和家畜?”负责人说:“那些动物都被放到外面集中饲养了,我们新农村建设的一个标准就是要让人畜分居。”

在接下来的座谈中,我对当地的新农村建设发表了自己不同的看法。我说,新农村不应该只是人的新家园,我们和家畜和谐相处几千年的生活,不能在新农村这里中断了。应该赶快把赶出去的牛羊请回来,把鸡和狗请回来。

其实,我也知道,这个军营一样整齐排列的新农村,已经不适合这些牲畜生活了。每家的房子都一模一样,人靠门牌号可以找到家,一头羊和一只鸡,是肯定找不回家的。

中华文明的“家”,是从屋顶下面一头猪开端,如今变成屋檐下面只有人的穴。一个万物共居的家里,剩下孤单的人。

四、弯曲的乡土路

乡村土路大都是弯曲的。不像现在的高速公路这样笔直。然而就在弯曲的乡村土路中,蕴含着别样的乡村文化和哲学。

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路是人走出来的,什么样的人就会走出什么样的路,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就会在土地上踩出什么样的脚印。

乡村土路就是村人在大地上行走的一种方式,那些弯弯曲曲的乡土路,总是在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不像现代高速公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乡土路的弯曲本身蕴含着人走路的一种谨慎和敬畏。它在绕过一棵树,一片菜地,一堵土墙,一堆坟,一洼水坑的时候,路被延长。它不强行通过,不去践踏,尽量地绕,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的路绕得弯弯曲曲。

但是在它的弯曲中,保留下土地上许多珍贵的东西。

好多年前,我去伊犁昭苏,看到一棵大榆树立在路中间,感到非常惊奇。当地人说,路修到这里的时候,要通过这棵大榆树,当地政府和包工头要把这棵榆树砍了,因为一棵树立在路中间不好看。为什么没砍呢?这棵树是当地的神树,附近村民多半有信仰萨满教的传统,有病有灾了,会在树上系一个布条,在树下许个愿,灾病就过去了。听说这棵树灵得很,前来祭拜的人终年不断。当地人不愿意他们的神树被砍,大家联合起来保护这棵大树。

最后这棵树留了下来。并不是村民们保护了它,而是修这段路的包工头突然出车祸死了。老板是主张砍树最卖力的人,推土机都开到了跟前,要把树推倒。树没倒,老板先死了。这件事把人们镇住了,不管是当地政府,还是施工队都对这棵树一下子敬畏起来。这确实是一棵神树,确实不能砍,包工头想砍这棵树,结果被车碰死了。大家都害怕了,这棵树就这样留了下来,它就立在去昭苏公路的中间,高大无比,几人才能合抱住。好多车辆经过这里,会自然而然停下来,在树边拍照,树上挂满了当地人系的各种颜色的布条。我们也在树下拍照。尽管在修公路的时候,大树根部被埋掉了两米,但是剩下部分仍然是高耸云端。

后来这棵树怎么样了呢?

又过了好几年,我再去昭苏的时候,那棵树不在了,从路上消失了。什么原因呢?说是有天晚上一个司机可能开车打盹了,没看到前面的树,一下子碰到树上,树把人撞死了,树犯法了,所以树被砍掉了。你看人多么的不讲道理啊,树又不动,怎么会把人碰死呢?明明是人碰到树上死了,却说树把人碰死了。中国人都知道杀人偿命,树撞死人了,所以必须把它砍掉。我过去的时候,那棵树被砍掉时间不长,主干已经拉走,那些系满布条,寄托着多少人美好祝愿的枝条泡在污水里。当地人曾经视为神树的一棵大树就这样被砍掉,变成了木头。

难道人在修这条路的时候,就不知道稍微让一下,绕过这棵树吗?不能。这是现代高速公路的原则,它追求最短的距离、追求运输成本的最低化,当它绕过一棵树的时候,路程增加了,修路成本增加了,运输费用增加了。所以不能绕。

但是我们的乡村土路会绕,懂得绕。乡村文化中有“绕”的理念,现在人没有这个了。我们看到新修的高速公路,几乎都是笔直的,见山劈山,遇沟架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棵树能挡住高速公路吗?不能。在高速公路经过之地,多少房屋被拆掉,多少农田被侵占,多少树木被砍伐。没有什么东西能把高速公路挡住,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住现代人走直路,追求最短距离、最低成本的心态。

但是,弯曲的乡土路告诉我们,世间曾经还有这样一种走法,还有这样一种弯来绕去,不惜耗费时光,总是绕过一件事物,又绕过一件事物,把自己的路程无限拉远,尽量不打扰践踏大地上的东西。这样一种绕行的方式,是乡村文化中非常珍贵而现代人所没有的。

相比而言,高速公路倒彰显出现代人在大地上行走的粗暴和野蛮,弯曲的乡土路,则代表了一种行走的文明

五、故乡

每个人都有一个现实中的故乡,这个故乡有名字,在大地上可以找到。大地域的故乡是省,然后具体到县、乡、村。为什么叫故乡,而没有叫故省、故县,那是因为自古以来人们就认定乡是自己的,省和县都跟自己没关系,那是国家的。乡村从古代开始,就是国家政权之外的自然空间,国家政权到县就终止了。县以下的乡村是亘古不变的民间。正是这个广大的民间使中华文化几千年来保持稳定,朝代更替只是县以上的事,乡村依旧是乡村,就像山河依旧一样,乡村文化可以不受政权更替影响而代代传承。

“乡”让我们感到亲切,从一个乡里出来的人叫同乡,从同一个省里出来的人也叫同乡,在国外碰到本国的人,也说同乡。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宇宙中碰到地球上的人,恐怕也会说同乡。同乡的概念就是一个地方的人,这是一种个人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对于单个人来说,故乡是什么呢?故乡是我们的出生地,故乡是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当父亲、母亲、爷爷、奶奶都在世的时候,我们会经常去看望他们,逢年过节聚到一起,那是多么温馨。可是,当我们的爷爷奶奶离世、父母亲离世,故乡还存在吗?

我知道住在城市的人们,父母在乡下的时候,他们经常去看望父母,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父母不在以后,就不怎么去乡下了,乡下还是他的故乡吗?故乡已被父母带走,带到哪去了呢?当父母收回我们的故乡,当我们在故乡再找不到一个亲人的时候,乡村大地本身就变成了我们的故乡。乡村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乡。

我们汉人没有宗教,我们的文化是农耕文化,我们的哲学也是乡村哲学。乡村对中国人来说,既是生存之地,也是灵魂居所,也可以说乡村就是我们的宗教。源自乡村“家”“孝”理念的儒教完完全全地被农民接受并延续到今天。中国文化最根本的东西都保留在乡村民间。乡村是我们精神文化的故乡。

我心中的故乡,是一个既能安置人的生,也能安置人的死的地方。乡村提供了这样一个地方。它收留你的身体,让你生于土上,葬于土下。在不远的过去,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祖坟,祖坟离自己的家园不远,出门就可以看到,祖坟或者在地头,或者在离家不远的一块地方。祖坟对我们是一种召唤和安慰,它让人时刻看到自己的生活,也能感受到入土为安的死亡。我们没有宗教,没有建立一个人人可去的天堂。但是我们中国人在大地上建立了乡村,乡村既容纳人的生,也接纳人的死。故乡的意义对每个人来说,就是这样的。当你完结一生,葬在曾经生活的土地之下,和世世代代的祖先在一起,过比生更永远的日子,这样的地方才能称其为故乡。

城市有这样的环境吗?没有。中国人认为人生最悲惨的结局是死无葬身之地。城市人死亡以后,烧了,烟消云散。这样的地方不能作为故乡,至少在文化和精神上不能作为人的故乡。城市是非常适合人生活的第二家园,它是为人的身体所建立的。城市的一切都太适合人的身体了,让人生活其中,非常舒适。它的所有功能都是按人的身体享受所设计的,但是它不考虑人的心灵。城市只让人在它的怀抱中享乐,它只管今生,不管来世,死了就把你烧掉。一个人的生命迹象烟消云散,变成一个骨灰盒,被家人存放在什么地方。

一个能够安置人的生和死、身体和灵魂的地方,才能称其为故乡。中国人共同的故乡是乡村,乡村既是我们的精神家园,也是生存居所。中国的乡村早已经消失了,它存在于《诗经》、《楚辞》、唐宋诗词以及中国山水画,中国人从那里走出自己的乡村伊甸园。乡村早已经成为我们的文化精神和宗教。

根据乌鲁木齐市民大讲堂讲座修改整理

本文节选自

《一生的麦地》

作者:刘亮程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20-8-1

配图 | 电影《哪啊哪啊神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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