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于里
女性竞演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三季里,王心凌并非女明星里咖位最大的;不是镜头最多的——相反,她的镜头少得可怜;在表演上,也没什么突破:快40岁的她梳着马尾辫和斜刘海,穿着灰白色百褶裙,唱的还是18年前的成名曲《爱你》。但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王心凌成为诸多姐姐里最出圈的那一个。
在短视频平台上,涌现出无数“老公看王心凌的反应”的短视频;一群差不多与王心凌同龄的中年男子,自称“王心凌男孩”,打出“你一票我一票,心凌80还唱跳”的旗号,在社交软件上光明正大地为王心凌鼓与呼;QQ音乐的飙升榜前10,王心凌的歌一度占了9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一批王心凌的中年男粉试图通过购买芒果超媒的股票支持王心凌,“心凌男孩一人十手!用涨停支持王心凌!”
这时,也有声音表示,“误会了,老男人尝不来王心凌的甜”。针锋相对者指出,“太年轻的肯定跟风,25岁往上绝对真实,30岁以上你别质疑……对应日本宅男的恐怖应援,王心凌男孩还算纯情的吧!”
真有一批中年男人在为王心凌“疯狂”吗?如果有,他们是谁?动机是什么?又折射出什么问题?
“甜心”女性已经实现蜕变
在一阵阵对王心凌的支持声中,也有人提出异议:20年前,王心凌以“甜心”形象迎合男性的审美趣味;20年后,王心凌仍然是“甜心”形象,这不依然是迎合吗?这一次,为什么同时也有不少女性为王心凌鼓与呼?我的答案是:虽然王心凌仍然是“甜心”,虽然一部分猥琐的男性依然以“凝视”的目光看待王心凌,但20年后王心凌的“甜”与20年前的“甜”已有了本质性的变化。
1982年出生的王心凌,2003年出道时主打酷女孩形象并不成功。公司很快调整了方向,将王心凌塑造成高中生制服的“甜心”形象,第二张专辑《爱你》让她一炮而红。随着不断发售的少女心事甜歌流行起来,成功地巩固“甜心教主”的地位。那些传唱度最高的“甜曲”,旋律轻快,声音轻柔中带点嗲,MV也始终是“甜心”的扮相——制服甜美风。
这个时候,“甜心教主”是一种市场包装策略,迎合男性的“凝视”目光。“甜心”承载的是当代男性的女性想象——美、白、瘦、幼、嫩。此时女性被客体化了,她们的身体脱离了她本人,为的是取悦他人。
不同于当下对王心凌一边倒的夸赞,王心凌当时争议非常多。尤其是很多女性不喜欢王心凌,认为她的“甜”是女性的自我矮化;同时,也有一部分热衷于“雌竞”的女性,从王心凌的“甜”感受到“敌意”,仿佛王心凌会抢走她们的男友。总而言之,“凝视”王心凌的男性很猥琐,妒忌王心凌的女性也落入男权的逻辑之中。
王心凌也试图转型,但转型更多的是出于被动。当她被前男友荡妇羞辱时,虽然王心凌才是受害者,但主打“甜心”形象的她还是形象受损、人气大跌。
“甜心”行不通了,王心凌被迫“成熟”起来,试图走熟女风、性感风,甚至还走过“扭臀女神”的人设……尽管仍是希望讨男性听众的欢心,但她的形象并不符合男性所定义的“性感”,或许也非王心凌个人意愿,并不成功。
经历过巅峰也经历过波谷,兜兜转转走了无数弯路的王心凌,这才回归本心,通过音乐去表达自己、成为自己。2015年,王心凌推出《敢要敢不要》,王心凌希望用这个名字给听者正面的思考,希望听者能够“敢要”,敢于去努力追求想要的东西并敢于承担;同时,也要“敢不要”,对于在感情上不需要的东西要懂得放下。她走出自我认可、自我和解的第一步。
2018年,她推出备受好评的《CYNDILOVES2SING》,重回甜美,回归爱唱歌的初心:“可爱是我的一部分,我希望五年后还可以保持这个面容,不担心被人说装嫩,因为谁都追求年轻,只是我没有刻意,我不想磨灭自己的个性,不想刻意变成另一个样子的人……甜美这种感觉,它应该不是我的包袱,它应该是我的特色。”王心凌与甜美和解,自我和解,自我悦纳,她不介意自己80岁时还是“甜心奶奶”,因为这种“甜”的状态正是她此刻想要的、她此刻享受的。
旁人会有这样一种误解:好像女性得飒爽、得不婚不育、得霸气、得发号施令,才能显示女性独立;好像女性温柔、甜美、内秀,就是在迎合男性“凝视”,就代表女性被收编了。这就陷入极端女权的思维:男人喜欢的,我都要抛弃。
但女性的解放,应该是女性可以自由地成为她想成为的状态,无论是御姐还是甜妹。 或许一些男性依然以“凝视”的目光看待王心凌唱着《爱你》,但王心凌已经脱胎换骨。要批评,也应该去批评个别男性的猥琐“凝视”,而非限制女性自由。
已婚男性才敢“放飞自我”?
细心去观察不难发现,短视频上笨拙地学王心凌跳舞的,主要是两类男性:一类是王心凌传统的支持者,即男性同志。另外一部分支持者,是“别人的老公”。他们主要出现在老婆拍摄的视频里——老婆以此调侃直男老公对王心凌的沉迷。让人纳闷的是:那些喜欢王心凌的未婚中年直男呢?他们或许私底下也跟着王心凌的视频跳着少女舞蹈,但他们并不会PO到社交网络上去。
在刻板印象中,男性喜欢看台偶、喜欢看韩剧,就代表他“比较娘”。而这些年来,全国好多中小学一直在担忧“男孩危机”,要把男孩培养得粗犷、豪迈、Man、果敢。对此,日本女性学者上野千鹤子曾说:“男人不是被女人悬赏而成为男人的,男人是在男人集团中被承认为正式成员后才成为男人的。”
与之相对的,明明有很多直男喜欢“甜心”王心凌,但他们不能说出来,否则可能被扣上“娘”的帽子,遭到排挤和嘲讽。直到这群直男结婚了,他们才敢在老婆镜头里展现真实自我,因为他已经通过“结婚”这件事证明自己的“男性气质”,老婆知道他很“男人”,他们不用担心被怀疑性取向、不用担心被说“娘”。
那批喜欢王心凌的未婚中年直男,他们在这一次短视频狂欢中相对沉默;他们有所戒备,是因为仍受到传统“男性气质”的压迫:男性拥有在社会生活中的领导地位,比如男性对政府、企业和媒体的控制;在劳动关系上,“男主外、女主内”,男性有好工作高收入,掌握财富支配权;在情感关系上,男性需要女性依恋和服从。这种男性气质,不仅压迫着女性,也压迫着男性,所谓“男人该有男人样,女人也得有女人样”,每个人都必须在框架里生活。
所以,这一次王心凌能爆红,也是赶上时机——很大一部分“王心凌男孩”已婚了,不用拼命证明自己是直男,敢于暂时地“放飞自我”。
中年危机下退回个人生活
“王心凌男孩”,大多是王心凌的80后同龄人。在社交网络上,大家都以“中年人”自称,毕竟多多少少都正遭遇着“中年危机”。35岁处于成年早期的转折点,创造力有可能从“极盛”慢慢地走下坡路,并在职场上进入倦怠期。在家庭身份上,往往成为别人的丈夫/妻子,成为孩子的爸爸/妈妈,体力、精力有不同程度的下滑,压力却在不断增长。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中年危机”。
青春不复,既有的一切令人疲惫;家庭责任又沉重,职场恐惧也挥之不去,于是便深陷在青春与衰老、责任与欲望、现实与想象之间纠缠与撕扯。在疫情的背景下,中年人面临的危机愈加迫近:经济下行,有被裁员的风险,新工作困难重重,房贷车贷、孩子教育、父母养老等几座大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艰难的生存现实面前,中年人愈发投入到可预测、可掌控的个人稳定生活中,譬如健身——身体是自己的(“无法控制人生,但能控制体重”);譬如怀旧——回忆是自己的 (“万事万物无法确定,唯有怀旧能提供安全感”)。于是,近段时间在社交媒体上成群结队的,不仅仅有“王心凌女孩”,还有“刘畊宏女孩”:在人生危机与时代风险面前,转向能够掌控的个人生活。
王心凌不仅能够提供稳定的怀旧,她的“甜”歌也能给当下的苦涩带来一丝甜头。
某网友的说法在网上得到很多认同:“她好甜啊,尤其这几个月,我感觉自己已经风霜扑面了,很久很久没有过甜美的心情了,再听到少年时那么清甜的歌,一下回到少年时的心情。对现在的我来说,那种清甜,好奢侈啊,十几岁时的心情,最轻松、愉快、甜美的心境。”
无论在健身里寻求对身体的控制,还是在回忆里寻觅甜头,人们不断向个人生活撤退,也意味着在不断从公共空间撤退,意味着公共性的衰落。如陶东风教授所言,“对公共事物的冷漠,政治参与热情的衰退,公共人际交往的萎缩”。
同样是听歌,1980年代对邓丽君的痴迷,具有深刻的公共性——对禁欲文化的反动,对人性的唤醒;而今短视频平台上的“老公看王心凌的反应”,则是个人领域里那一点苦中作乐或跟风炒作。但,我们也无需苛责什么了。当生活中让人发自内心的甜愈发稀缺,王心凌的“甜”,就像苦涩生活中的一点“代餐”。
作者曾于里,系青年文化评论者。
主编|萧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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