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冲击：一座旅游城市形象的死与生

中央文明办取消唐山市“全国文明城市”资格后，公众舆论一边倒地“喝彩”。评选时无几人知，摘牌后却众人皆知。

在“唐山打人事件”发生后，我曾发过一条朋友圈，“经营一座城市形象，需要投入很多的人才，而毁掉一座城市形象，只需要几个人渣。”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唐山这座在大地震废墟中涅槃重生的城市，这些年在城市形象的塑造上，一直很努力。

至于事件发生后，不仅没有直面社会大众对四名受害女子的关切，反而以防疫之名采取“提前48小时报备”、非法扣留拘禁记者，以阻止外地人正常进入唐山，以及一波波的举报潮暴露出的唐山乱象，那就不是“几个人渣”在摧毁唐山的城市形象，而是唐山政府在应对社会舆情时，近于“原始的本能防御”，在自毁城市形象。

那些被“提前48小时报备”要求截留在唐山高铁站的游客所拍摄的视频里，“全国文明城市”的招聘醒目地矗立在唐山高铁站前，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巨大讽刺。

摘掉这个讽刺，当然大快人心。正如网友评论，唐山终于“闻名”，却丢掉了“文明”。

而在围绕“唐山事件”表达愤怒、关切、质疑、追问等之余，作为广大的外地人心理，旁观者视角，人们也表现出对唐山这座城市的恐惧和失望，表示不想去或不敢去，或再也不去唐山旅游了。

旅游是异地化生活，对于一座旅游城市的打量，更多地是外部视角。而城市安全是旅游的底线，城市文明度、友好度是旅游的核心吸引力之一。当一座城市被“不安全，不友好”的阴霾笼罩，本地人或许难以逃离，外地人大可选择不去。

唐山，这座历经地震苦难，又经过几代人苦心经营的“一座英雄的城市”形象，正在伴随着一起可能发生在任何一座城市的群殴事件，就像多米诺骨牌般地轰然倒塌。

何时停止坍塌，取决于对打人事件本身，以及由此引发的系列恶性现象和幕后保护势力的处理，是否合法、公正、公平，并得到社会公众在法理和清理层面的普遍满意。

而唐山这座城市形象的重塑，需要重启漫长的修复过程。

这也给全国的城市形象塑造与维护，敲响了警钟。

唐山：一座旅游城市的奋斗

2022年，本该是唐山旅游的高光时刻。

原定第七届河北省旅游产业发展大会在唐山举办。这个机会，唐山已经等待了6年。

2016年，首届河北省旅发大会在保定举办时，就确立了“以举办一届旅发大会，带动若干优质项目落地，打造高品质旅游城市”的理念，并形成地级市轮流的竞办机制。

同年，恰逢“唐山大地震”40周年，唐山在昔日的煤矿塌陷区、垃圾场，进行生态改造而建成的南湖公园，举办了世界园艺博览会。经过园艺博览会的历练，这座城市具备承办大型展会软硬条件，完成了深度的城市更新。

唐山欲趁热打铁，承办河北省旅发大会，以及类似更多的大型会展会议，让那些新建的会展中心、高端酒店等配套设施有效利用起来，并以此创造更大的形象宣传机会，吸引更多的游客及商务客群。

但在旅发大会的轮流竞办中，河北首富唐山虽然很积极，却未获得首届之后的优先举办权，面对竞争对手老牌旅游城市秦皇岛、冬奥会城市张家口、省会城市石家庄等强劲的竞争，唐山只能往后顺延。

暂时借不来省旅发大会的“东风”，唐山也没止步不前，依据自身工业旅游城市的优势，唐山在2017年发起并联合全国45个工业旅游城市，举办首届中国工业旅游产业发展联合大会，唐山成为永久举办地，意在打造一个唐山自己主导做东道主的城市品牌塑造平台，做全国工业旅游城市的引导者和领头羊。截止2020年，中国工业旅游产业发展联合大会已经连续举办四届。

与此同时，唐山将旅游客源核心锁定在京津冀，并邀请“好客山东”品牌策划团队给唐山量身策划“周末游唐山”的宣传口号和“唐山周末”的品牌定位，重点围绕京津冀市场，开展全方位的营销推广。

2017年，唐山入选首批河北省全域旅游示范区创建单位。2020年，唐山入选“第一批国家文化和旅游消费试点城市”。文化旅游业的发展，为这座老工业城市的转型，带来了更多可能。

旅发大会轮流办，终于轮到大唐山。

首富唐山准备在第七届旅发大会自己做东道主时“一雪前耻”。

在3月15日召开的旅发大会动员大会上，唐山领导喊出了瞄准“震撼、精彩、超越，超过往届、历史最好”目标，要把旅发大会办成“提升城市品质的新载体、加快消费升级的新动能、展示唐山形象的新名片”。

北部山地观光、中部城市休闲、南部滨海度假，近十年来，唐山重塑了特色鲜明的旅游版图，需要一次省旅发大会的深度促进和立体检阅。

与此同时，唐山迎来了新市委书记——武卫东。

武卫东似乎对搞旅游情有独钟。在邯郸市任主管旅游的副市长时，曾推动永年广府古城的改造，并于2017年成功创建国家级5A景区。

只是此时，武卫东已调任张家口，而张家口正在筹办冬奥会。在筹办冬奥会期间，调任张家口，可见武卫东是一把好手。

在张家口数年，武卫东不仅升任张家口市委书记，还兼任北京冬奥组委张家口运行中心主任，北京2022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张家口云顶场馆群主任。

众所周知，筹办冬奥会推动了张家口的城乡加速发展，从长远来看，为冬奥会所做出的一切工作，都在为张家口的旅游业发展夯实基础。所谓“后冬奥时代”，基本上就是“旅游+体育+赛事”的时代。

只不过生不逢时，因为疫情的影响，张家口并没有在冬奥会举办期间，释放一座“冬奥城市”的风采，甚至可以说，在老大哥北京光芒的掩盖下，张家口没有完成一次面向世界的出彩营销。让这次千载难逢的国际机遇，变成了遗憾。

冬奥会结束不久后的4月，武卫东调任唐山市市委书记。

5月9日，武卫东赴唐山国际旅游岛调研，提出要“高点定位、科学规划，加快推动唐山国际旅游岛创新发展、绿色发展、高质量发展”，“持续发挥独特的资源优势和区位优势，瞄准体育竞技、文娱活动、创新工作室等细分市场，对标国内外一流水平……因地制宜谋划产业导入，积极对接战略合作伙伴，创新性推动文旅特色项目建设。”

5月24日，武卫东到开滦集团调研时指出，要推动文旅产业融合发展，挖掘历史资源，注重文化创意，打造高端业态，推动区域一体化改造，努力打造“老城区、新地标”网红打卡地。

如果不出意外，武卫东有可能成为一位“旅游书记”，在唐山一展旅游情怀，弥补一番在张家口的未尽之憾。唐山也已经做好了迈向国际旅游城市的准备，只需要一个好驭手来以正确、精湛的技艺驾驭。

新一届省旅发大会，新一任“旅游书记”，双双上新的唐山文化旅游业，或许会在2022年迎来一个大发展的新高潮和新起点。

但是，这一切都被“唐山打人事件”搅了局。一切精力和资源，都倾斜于“雷霆风暴”，服务于防疫微吻大局，以及不断出现的未知险情，捂之不散的社会舆论。

旅游，至少只能暂时靠边站了，城市形象都无暇顾及，已到手的声誉都在坍塌，哪顾得上去争取未到手的声望。

“唐山事件”：一个现象符号

唐山，就像一家马车，两股力量，同时向两个方向拉，结果是，要么原地不动，要么车毁人亡。

疫情防控封城期间的诸多城市，徐州“项链女”、郑州“红码”、丹东“袭警”等都让各自的城市出名了，但出的都是恶名、坏名。它们都像是力不同向的一架马车，有人在明处建设，有人在暗处摧毁。

比如，郑州这几年在推——郑州，一座来了都说“中”的城市——的形象广告，但“红码”事件，让“中”有了另一种与原本内涵大相径庭的解读——“中”了“红码”，那才是真“中”。再想想“青岛大虾”对“好客山东”的冲击。

“唐山打人事件”，现在已经被社会舆论简称为“唐山事件”。由于其引发的系列连锁反应影响力之大，冲击力之广，热度持续之长，被网友提升到第二次“唐山大地震”的类比高度。

可以想见的是，“唐山事件”将和“唐山大地震”一样，成为人们对这座城市的深刻记忆。只不过后者是“灾难崇拜”派生出的一种荣誉，正如唐山喜欢自称是“一座英雄的城市”；而前者，却是一种“幽暗的耻辱”，需要健忘的人们，用漫长的时间去淡忘。

然而，“唐山事件”并不孤立，在其发生后，合肥、惠州、上海等地都发生夜市群殴事件，都因为“唐山事件”悬而未决，并没有引发全民关注，但这些后续事件，因为都发生在夜市，且都是群殴，均被冠以“唐山版”打人事件。

因此，“唐山事件”已不是一个孤立事件的代称，而是特指发生在夜市、群殴，且是几个男人殴打女人的一种现象。也就是说，“唐山事件”已经演化为一种具有记忆符号、文化符号和现象符号功能的特定词，这将是唐山挥之不去的形象阴影。

唐山需要的是刮骨疗伤，而非寻找平息舆论的“替罪狼”，采用不公开、不沟通、不回应的“原始防御本能”，让一切舆情管理和危机营销理论都失灵，陷入“沉默的螺旋”效应——回应的声音越小，质疑的声音就越大。

因此，城市，尤其是城市的管理经营者——政府，不能以“老赖”的姿态和逻辑来应对突发的极端事件。如果政府都如此“老赖”，那百姓还怎么实现“美好生活”“共同富裕”“伟大复兴”？

当公众面对一个极端事件，社会舆论从谴责事件本身，转向谴责政府部门，往往是因为政府处置适当引起的，最终将舆论导向一个更大的群体，或者一座城市，失控的公众情绪，也往往会在盛怒中以偏概全，它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表达，而非故意“污名化”。

没有人想对一座城市污名化，除非这座城市纵容自污，给社会舆论提供了带着情绪化、全盘否定的噱头。

人们常用“一只苍蝇坏了一锅汤”来为集体开脱，但很少反思为什么会招来苍蝇？正是锅所处的环境的不洁，为苍蝇提供了寄生的天堂。

有条抖音问得好——“屋子里有蟑螂，只是因为蟑螂脏吗？”

“爱城主义”是一个好主义，但“爱城主义”需要真正的现代市民意识，“爱城主义”不是盲目的恋地情结，更要经得起“城外人”的质疑和审视。否则，“爱城主义”很容易陷入相互包庇和纵容的孤岛，而与整个世界脱节，给行恶者营造了一个理想的温床。

像唐山打人这样的极端恶性事件发生后，最愤怒的应该是唐山人，因为它让潜在的威胁浮出水面，首先直接影响的是唐山人的日常的生活安全和心理安全；其次，才是对于一座城市形象的损害，比如有在外地的唐山人，被身边的人戏谑为“唐山大哥”，比如说，外地人不敢去唐山旅游了。

“雷霆风暴”的集团化出征般的整体划一、震天撼地，不是做给人们看的，更不是围追堵截媒体记者和外来客的，“雷霆风暴”应该击破城市的暗角和黑恶的帷幕，揭开社会公众关切的谜团，让受害者得到应有的补偿，让施暴者、包庇者得到应有的惩治，才能从根本营造城市和谐安稳，也能从根本上平息舆论，修复人心。

而修复人心，就是修复政府的信誉、城市的信誉。否则，前人为这座城市形象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作为，都将落花流水东去也。

城市不会消亡，但人心，必不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