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个爱打拳的女人远点」

这里是不定期上线的她刊「对话」栏目。

每期邀请一位或一组，素人或明星来到这里，聊个人的生活和经历，谈个体的想法和见解。不代表所有人，更不涉及任何拉踩。

希望这些故事汇总在一起，能给大家提供一个新的观察视角，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今天是第18期。

“唐山暴力打人事件”引发众怒之后，陆续又有性别暴力的新闻冲上热搜——

德云社陈霄华，酒后全裸闯入女子卧室；

无锡一男子持刀捅伤一名女高中生，后称误以为女孩是网恋女友的女儿；

陕西高二男生课间性骚扰女同学，被拒后在教室疯狂暴打女孩……

网络上开始热议起女子防身相关的话题。

很快舆论分成了两极：

一方认为，“社会险恶，女孩子还是要学点功夫，保护自己”；

另一方却说，“女性在绝对力量上跟男性没法比，越反抗反而伤得越重”。

这些讨论并不能阻止女性走上“打拳”的道路。

网上搜格斗的女孩越来越多，拳套卖到脱销，视频网站甚至带火了几个教防身术的博主。

图源：新浪微博

其实近几年来，以拳击为代表的格斗类运动已经受到越来越多女性的追捧。

曾经练拳是为了健身，或者为了塑形，现在有了一个更本质的理由——为了活命。

那么这些选择学拳的女孩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姐采访了她们中的几个。

希望通过她们的讲述，我们更能理解这个多元的世界。

如果早点练搏击

妈妈是不是就不会被打

大龙，34岁，广东

职业拳击手，拳龄15年

我人生做过最勇的一件事，就是辞掉华尔街的工作，回国打职业格斗。

跟大多数女孩不一样，我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架。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骑到一个男生身上，帮被揪小辫子的女孩打抱不平的时候。

所有女孩都为我欢呼，让还在上小学的我感觉自己是个英雄。

期待男孩子英雄救美这种事不存在的，我从来只相信自己的肌肉和拳头。

跟家里的教育也有关系，父母离婚后，我妈妈一个人带我，8岁就送我去了武行。

《百万美元宝贝》

我从跆拳道开始练起，又逐渐学了格斗和泰拳。

我梳着短发，表情凶神恶煞，动作敏捷又大力，练习时也肯吃苦，不管是日常拉练还是受伤，从来不嚷辛苦。

这么刻苦，除了热爱，还有一个原因：

每次出拳我都觉得自己正在变强，这样我就会变成能保护妈妈的样子。

毕竟，如果我更小的时候就很强，那么那个该被我称为父亲的人，就不会把拳头挥向妈妈。

后来初中和妈妈逛街，遇到有男人说了不干不净的话。

我忍无可忍就一拳打在他鼻子上，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出了积攒多年的恶气。

《Bare Knuckles》

我们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报了警，警察都不敢相信，我和一个身高快一米八的中年男子对抗了将近十分钟。

但事情在我高中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家人更希望我去美国读书。

“打拳击太苦了，都是出身不好的孩子干的事儿，你该有更好的发展”，妈妈和舅舅说。

我就这样在家人的安排下，走上他们规划好的道路。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华尔街工作，私下也会去拳馆一个人打沙袋。

但那不够，完全不够。我要的是血肉横飞的真较量。

《百万美元宝贝》

我试着去过一次地下拳馆，那儿有同性别对战，也有男女同量级的混打。

在这种地方，人们要看的就是野蛮甚至杀戮。

大部分过来打的都是落魄拳手，他们用搏命换钱。

很少有我这样的人，只是因为想打而打。

对我来说竞技有一种独特的兴奋感。

可结果是，长期疏于锻炼，我根本打不过那些男拳手。

对手一拳飞过来时，我的脑子停摆了，我甚至忘了换气呼吸，左手提不上来，右手力量又不够。

而黄皮肤+女性，这两个特征又足以让他们兴奋。

一次摔倒后，我被狠狠按在地上打，从此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百元之恋》

在家修养的时候，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辞掉工作，回国，做和拳击相关的事情。

能打比赛打比赛，打不了我就自己开拳馆，教人打拳。

人们常说只有男性才有竞技的细胞，但像我这样也热爱竞技的女孩一定也不少。

只不过她们的热爱被埋起来了，她们从小被教导做个人畜无害的小甜心，不能暴力、不能生气。

可悖论就在于，社会既然期待女孩做甜心，那么当她被欺负的时候，就该保护她啊。

《巾帼拳王》

一方面声称“女性在绝对力量上不敌男性”，女孩学拳不会有好果子吃。

一方面女性遭遇暴力事件，少有男性会挺身而出，因为“这个社会不鼓励见义勇为”。

力量的秩序决定了权力的秩序，他们想要的就是父权制的金字塔岿然不动。

女孩永远甜美，永远弱小被害。

那不是我，我不想成为芭比，我是女斗士。

回国前我跟妈妈通了5个小时的电话，听了我的想法后，她竟然哭了。

她说，我一直都以为拳击只是你的兴趣，没想到妈妈阻碍了你追求梦想，妈是罪人。

有了她的支持，我感觉自己更有力量了。

《百元之恋》

我知道现在以我的年纪，能在这方面有所成就很难很难，但我不会放弃。

尤其看到了张伟丽战胜乔安娜那场比赛，我当时就兴奋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打拳不是男性专属，我们女孩也可以成为自己的英雄。

张伟丽做到了，谁说下一个不能是我呢？

学拳还不到一年

就实操在了地铁色狼身上

莫莫，26岁，北京

编辑，拳龄1年

我从来没想过，我健身时练的搏击，有一天会在地铁上被我用来打性骚扰的猥琐男。

前两天刷到唐山那个暴力事件的时候，视频还没看完，我就瞬间渗出一身冷汗。

也情不自禁在心里问自己：

这样的事情，不就是不久之前我遇到的吗？

那是北京刚刚入春的时候，天气还不算暖和。

穿着厚重大衣的我，和往常一样挤上了北京早高峰的地铁。

地铁上人很多，大家都行色匆匆，我还睡眼惺忪。

到了一站后，地铁门开了，一群人涌了上来，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干瘦男人绕到我身后。

不一会儿我感觉到一种异样，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蹭我。

《百元之恋》

回头，我往下看去，他正在用下身蹭我的大衣。

说实话，因为大衣太厚了，我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这种接触。

但这个行为本身惹怒了我，我看向他，发现他竟然正对着我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脸。

仿佛在说：“小丫头片子，开心吧？”

我一瞬间愤怒冲上了头，让他站远点。

他完全没有动的意思。

突然，他大喊：“你这个小姑娘，挤老人干什么？”

我一下子明白，这是恶人先告状了，于是我准备拿出手机拍下来他对我做的事情。

而手机掏出来的瞬间，他猛地伸出手，疯狂拍打我的手机，手机掉在了地上。

我实在忍不了了，就和他扭打在一起。

《吉普赛女王》

我想起了搏击时学到的动作，但当然了，在男性面前，我没有取得绝对胜利，这只能保证我不占下风。

我们之间没有谁赢过谁的结局，警方把这起事件定性为“互殴”。

因为还手了，哪怕没有打到对方，我也不算受害者。

我不理解这样的制度，仿佛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才值得同情，为自己声张权利反而不道德。

最后，我甚至没有得到一句道歉。

在这之后，我选择报复式练习搏击。

强度最大的时候，上午跑步，下午局部训练肌肉力量，还要打一个多小时的搏击。

我已经不再在乎运动带给自己什么外表的变化，我的目标只有一个——打死敌人。

《百元之恋》

我知道，男女之间的力量差距单单靠一个“勇”，弥补不上。

姐妹都劝我，就当是倒霉了，这件事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但为什么女性要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

如果我们不愤怒，就永远会让侵犯者感觉有机可乘。

《女生出拳》

人们说，人是会麻的，可我不会麻，我这辈子都拒绝麻木。

当然，我还是建议所有女性在遭遇同类事件时，先想尽一切办法从危险中脱身，可以的话再及时取证。

正面对抗，永远是最下策。

毕竟有时候就算我们愤怒，也不能保证可以保护自己。

因为我们很难练到专业格斗的水平。

而我们的还击，竟然会变成“你不再是受害者”的有力证据。

可哪怕我们处在“受害者”的语境下，也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

我想，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攥紧自己的拳头。

以前的拳馆不准女人靠近

我的拳馆只收女性练拳

敏姐，36岁，上海

女子拳击馆馆长，拳龄8年

几年前，我开了这家女性拳击馆，这里是我一个自留地，也是打拳女孩们的家。

装修是我喜欢的风格——到处可见的粉色。

我就是一个喜欢“打人”的萌姐姐。

你看，喜欢拳击和女性特质并不冲突。

我不是上海第一家开女子拳馆的。

之所以这几年这个生意被大家看见，是因为女性对于拳击的热爱逐渐高涨。

《女生出拳》

根据2020年天猫消费洞察的报告，当年购买拳击手套的女性人数比上一年度整整翻了一番。

但设备大家买了，却很难找到个合适的地方练习。

在历史传统里，拳击和男性气质密不可分。

古时拳击运动并不欢迎女性参与，国内的很多拳馆也是专门针对男性用户而开。

即便有了男女混打的开放式拳馆，但在那里，女性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对打。

更何况，很多女孩告诉我，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运动、练拳，却很难回避男性带有性别凝视的目光，那些性意味的审视让她们浑身不舒适。

《百万美元宝贝》

这个领域的女性偏见由来已久。

拳击甚至是奥运会中，最后一项实现男女平等的运动——

中国女子拳击的系统性训练从1998年才开始。

直到2012年伦敦奥运会，这个项目才正式进入赛事。

大众一直认为“拳击是暴力的、不适合女性的”。

但实际上，这项运动并不只关乎进攻。

它有标准化的防御策略，还能增强女性的反应能力、耐力。

《百万美元宝贝》

坚持练拳击，不光会让女孩们实际的力量感增加。

更重要的是，让你多了面对困难的勇气。

于是，我更加有了开一家专门收留女性的拳馆的愿望。我想为女性拳击爱好者们创造一个安全舒适的空间。

在我的拳馆里，时常会有姐妹们分享生活中，因为拳击遇到的偏见。

女孩小雅，前几天刚刚去了一场父母安排的相亲，聊到爱好的时候，她提起搏击。

男方变了脸，饭局不欢而散。

最后她收到男方委婉拒绝的微信，上面写着：

“我觉得女孩太强势不好。”

她有点沮丧，但想不到别的办法，来拳馆打一场自然就会心情好。

《女生出拳》

我们经常说，玩这项运动的人，反而都是好脾气。

因为在生活中吃的瘪、情感中遇到的难题，来这儿发泄一场后，都变得不值一提。

毕竟，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打拳，更需要身体的灵活和协调、心理的沉着冷静的事了。

我还记得拳馆刚开张的时候，我全身心都放在这个小事业上。

一段时间后，当时的男友给我发消息提了分手。

他说：“你花在拳击上的时间都比花在我身上的多。”

“而且说实话，你的身材越来越难看了，半夜碰到你，我会以为是个男的睡在身边。”

可笑的是，我们当时是在健身房认识的，他曾经最欣赏的就是我练得还不错的身材。

而现在，这却成了他最厌恶我的一点，我只是冷静地接受了他的决定。

现在每个来拳馆的女孩，都会问：“敏姐你的身材太牛了，我练多久才能到这个程度？”

我会笑着回答：

“练到你男朋友和你分手就行了。”

《盘索里拳击手》

有一年，我们在拳馆过了3月8日的妇女节。

那是女孩们最快乐的一天，我们上午打拳，下午一起闲聊、吃蛋糕。

谁说拳击馆就是只关乎对抗、关乎暴力、关乎竞争的荷尔蒙场所呢。

它同样也可以是女性的、坚毅的、充满互相支持的，一个性别友好的同盟。

在那一刻，我们感受到了力量女性之间的相互依存。

这种温柔，足以让我们鼓起勇气对抗迎面而来、狂风骤雨般的拳头。

自然也对抗得了有时会令人绝望的生活。

《百元之恋》

我们一直以来太忽视女性的力量了，其实女孩才不可限量。

很多踏入这里的客人，都会长期坚持下去。

健身苦，但不健身的焦灼、无所事事，因自身弱小带来的恐惧、退缩，更加痛苦。

世界别想阻止女孩打拳，也别想让我们在偏见的目光下低头。

拳击作为一种运动项目，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甚至在公元前688年就被确立为奥运会比赛项目。

那时候，拳击运动是一种贵族身份的象征，同时也和“勇猛善战”等男子气概的标签深深绑定在一起。

女性一直被排除在拳击这项运动之外。

因为历史对女性气质的构建是温顺、柔弱、没有攻击性，拳击俨然是男人的项目。

《洛奇》

古代奥运会甚至不允许女性观看，曾有一个寡妇卡莉帕捷莉娅，她女扮男装，混进赛场，以教练的身份观看儿子的拳击赛。

当儿子获得冠军时，她欣喜若狂的欢呼，暴露了女性身份，当即被逮，要被判处死刑。由于儿子获得拳击冠军，才幸免一死。

女子拳击被世界认可，是非常晚的事情。

世界女子拳击锦标赛在2001年才出现，而当时最大的新闻却是“来自男性前辈的反对”。

拳王费内奇希望禁止女子拳击，他说：“女士们就是没有男人强壮，她们不能承受暴力击打，而且也不符合淑女的形象。”

在泰国，举办泰拳最大赛事的体育馆至今依然禁止女性参加，因为担心女性例假玷污神灵。

有个24岁的俄罗斯姑娘Tatyana Dvazhdova为了证明女性也可以像男人一下打拳，她剪短头发，任由体毛生长，掩饰自己的女性特征。

甚至弄了一张假身份证，以假名Vladimir与男拳击手进行格斗，在17场拳击比赛中赢了9场。

Women Boxing Archive Network女子拳击档案库纪录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女性运动员，拳击这个铜墙铁壁终于被她们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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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杀出一条血路之后，女性拳击没有变成坦途。

在许多男性眼中，玩拳击的女性要么是雄性激素爆棚的女汉子，要么是穿着小短裤、满足男性欲望的性感女郎。

图源：网络

2010年国际拳击协会出过一个章程，建议女子拳击手比赛的时候穿短裙，“便于区分男女，同时展现女性风采”。

去年一部好莱坞电影《女子格斗》，英文名Chick Fight（chick小妞，蔑称），也完全以男性凝视的角度去“观赏”热裤辣妹的血脉喷张。

《女子格斗》

性化女性运动之后，反手又来一出荡妇羞辱。

鉴媛行动从“病媛、佛媛、学术媛”，又开始对“运动媛”下手。

图源：小红书

张伟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遭遇“嫁人难咯”“怕被她家暴”等歧视性话语。

而说到她的力量强度，有的男孩又会摆出“男性具有先天优势，女流之辈再强也不能敌”的理，来维护男性脆弱的高自尊。

图源：网络

仿佛除了被“污名化”和被“性化”，男性很难坦然面对一个女人选择打拳的主体性。

无论是“运动媛”，还是“打拳女不好嫁人”，亦或者“女人怎么练都打不过男”……都不过是用层出不穷的话术讲着同一件事——

把女人从运动场上挤出去。

这太不新鲜了。

从古到今，我们碰到过太多把女性排除出公共领域，再赶回私领域的叙事。

悉尼大学社会学教授雷温·康奈尔，提出过“霸权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的概念。

她认为，当前的社会构建了一个性别等级秩序，而处于秩序金字塔顶端的，即为霸权男性气质。

这个旧时代的霸权，不容女性侵犯。

但开始套上拳套的女孩们不会再脱掉它，走出家门的娜拉也不能装睡回去。

女人们在不断冲破由兄弟会把守的神庙，她们走进运动场，走上拳击台，成为专业运动员，拥有合法性，甚至能与男性——曾经的半神——近身搏击。

这是女性的抗争史，也是一项运动接受时间的挑战，变得更加包容、多元、现代的脱胎换骨。

除了崇尚力量、对抗、攻击性，拳击的女人们给这项运动带来了沉稳、韧性、活力，和女人才有的反叛和魅力。

她们或许出于防身的目的，或许追求更有肌肉和力量感的体型，或许有个顶天立地女战神的梦想！

甚至单纯觉得拳击服拍照好看。

又怎么样呢？

女孩选择拳击，因为她想。

点个「在看」，愿女孩们别那么听话，像个朋克，像个愣头青一样去闯，闯进所谓传统的男人地盘。

因为你本来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最后，如果你也有想讲述出来的故事，不管是关于什么方面，都欢迎你扫描下方二维码分享出来。

如果有必要，她姐会联系你采访并写成文章，让你的故事被看见，让更多有类似经历的人说出来，希望能帮助到更多的人、带来哪怕一点点小小的改变。

监制 - 她姐

作者 - Jasm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