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修复:文化续命,千钧重负的使命感
时尚
时尚 > 女人天下 > 正文

古籍修复:文化续命,千钧重负的使命感

文以载道,源远流长,卷帙浩繁的古籍之于人类文明而言,不仅是一个国家千百年来文化的脉络,更是源自古人弥足珍贵的时代历史,它承载着民族悠久历史的记忆,也是博大精深文化的重要载体。岁月蹉跎,有形的纸张会随着时间洪流的冲刷而变得渐渐残破不堪,于是一群文化的修复者——古籍修复师负起千钧重担,于故纸堆里与历史对话,并以妙手令文化瑰宝焕然“如旧”,化腐朽为神奇。

古籍修复师,是一个需要消耗大量时间、精力和耐心的职业,修复师通常不仅需要熟悉刻章、装裱、书法等技艺,还需了解各朝纸张、书皮及装订风格,更有娴熟的修复技艺,“整旧如旧”。有些以少数民族文字写就的古籍对修复师要求更高,需通晓当地的文字与悠久民俗。修补一本古籍往往要经过十几甚至几十道工序,一招一式极为考究,对从事古籍修复人员的要求更是近乎苛刻。古籍修复技术是一门流传了上千年的文化。据不完全记载,古代蜀派有绝技“借尸还魂”,京派“珠联璧合”,津派“千波刀”,杨派、苏派的“浴火重生”等,然而时光流逝,许多古法手艺早已失传,难觅踪影。2008年,古籍修复技艺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古籍修复师巴桑泽登,今年28岁,来自西藏,门巴族,曾参与过修复清代官刻古籍一套(五十本),于成都杜甫草堂修复数本清代纸质文物,曾受聘于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参与布达拉宫贝叶经保护修复项目。他毕业于南京金陵科技学院的古籍修复专业。南京金陵科技学院是国内最早开办古典文献(古籍修复)专业的院校,创立于2006年。巴桑泽登进入古籍修复专业实属偶然,因脾气温和,耐心,以及喜欢静心拆解东西的喜好,让他对古籍修复专业渐渐有了兴趣。古籍修复专业本科四年,前两年学子们主攻的技艺是刻章、书法、裱画等传统工艺,主要是为今后的古籍修复打下夯实的文化和修复基础。

传统的古籍修复师的研习方式,一般沿袭的是师徒传承制,通常由老师父带一名徒弟,由师父言传身教,亲自指点。作为院校学子的巴桑泽登,自然而然地将专业课老师视为了“师父”。带巴桑泽登入门的老师,名叫周苏阳,是全国著名的古籍修复师,他原是南京图书馆古籍修复组组长,曾修复过清康熙三十二年刻本《唐诗掞藻》和《敦煌卷子》《东家子》等多部古籍。当他得知巴桑泽登来自西藏,有心成为古籍修复师,更是不遗余力,用心栽培,不仅在上课时悉心教导,还利用空余时间教他古画裱画和古籍修复技艺。不过,与传统的学徒制有所不同,院校的古籍修复生,多数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更多的技巧是巴桑泽登在实践中,见招拆招中慢慢学会的。

90后古籍修复师巴桑泽登

图片来源:西藏人文地理摄影师张静

巴桑泽登天资聪颖,很快就掌握了古籍修复的基本技巧。2015年大二的暑假,他回到西藏,在西藏自治区图书古籍保护中心实习,向那里的专业古籍修复师学习藏文纸质文物的修复工作,那也是他作为独立古籍修复师的首次尝试。他首次独立修复的古籍是一部17世纪左右的藏文经书,可惜的是,当时因暑假剩余时间紧张加之技艺尚未得心应手,他只修复了五页,而每一页都花了他整整一天,“如果按照现在的熟练程度,一般可以两小时就修复一页,可惜当时太年轻,技巧不够熟练。”他不无遗憾地说。

修复的众多古籍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毕业作品——那是一部民国时期的中医会诊册,集结了多张会诊单,满满当当记载了当时病人的病情以及医生的诊断和解决方案。虽然才百年,但受损严重,纸张破碎、字迹斑驳,许多处早已看不清原来的字迹,修复难度高。册子尽管总共只有二十五页,但他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将它们修复完成,相当于两天才能修好一页。修复过程中,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原本的线装书全部拆开,清晰地整理成一页页,再加上字迹磨损厉害,每一个字也都需要他重新拼接或是描绘字迹;其次,书页是宣纸制成,宣纸是一种随着时间流逝极易磨损的材质,也易被虫蛀,虫洞较多,修复时需要同步将虫洞填补起来,一切工作都要遵循“整旧如旧,保持原貌”。

问起当时选择修复这部中医会诊册的原因,巴桑泽登回答,中医之于中国历史和文化中所拥有的重要意义,“中医是中国文化的传承之一,我一直都觉得中医十分厉害,它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我想做的,是重新唤起大家对中医的重视,意识到我们拥有多么伟大的医术文化。”2017年暑假,巴桑泽登再次回到家乡实习,彼时布达拉宫正在重建,于是他请愿参与其中,成为西藏自治区档案馆(局)技术修复科高级工达珍的徒弟——达珍是他口中的“第二位师父”。

西藏自治区档案局成立于1959年,是存储西藏厚重记忆和文化的重要之地,保存了自1304年(元代)以来,关乎西藏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对外关系等多方面的重要史料,文种以藏文为主,也包括八思巴文、满文、蒙文、汉文、梵文、英文、俄文等10余种文字。达珍是西藏自治区档案局第一批档案修复员,也是第一代藏族修复师,不仅修复过许多珍贵的西藏历史档案,还参与了清代《茶兰图》等珍贵字画的修复工作,工作三十余载,她参与修复的档案不计其数,且如今仍在孜孜不倦地耕耘其中。

巴桑泽登忆起,曾有一次与达珍师父一同去档案馆藏详察尚未修补的遗编绝简,当看到断简残编的古籍时,达珍竟触目伤怀到落泪。震惊的同时,巴桑泽登意识到修复藏文古籍的使命千钧重负,“当你看到的藏文古籍越多,就越感慨责任重大,我希望未来我的孩子也能够看到我们民族遗传下来的宝贵文化财产。”

古籍修复师,除了以往我们所认知的,需要与耐心、毅力比拼,与历史、文化对话的特质外,也是一份自我奉献的职业。

巴桑泽登透露,许多古籍修复师都患有“职业病”,“藏文古籍大部分都是用狼毒纸制成,狼毒纸带毒性,修复时,修复师因长期接触书页,双手会脱皮,纸张碰上药水还会挥发,残留的余毒溶入空气,触碰到眼睛,更是疼痛难忍。”另一方面,修复狼毒纸制成的古籍比其余纸张更需大量时间,狼毒纸纤维粗,沾了药水,纸张间的黏性变大,即使是再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去揭开书页,仍然免不了会不小心扯破、粘字的可能,于是,修复师就需要屏气凝神,重新修补和加字,也加大了与狼毒纸接触的时间。

另外,有些古籍上的字是由朱砂墨写就,一样具有毒性,尽管年代久远,但古籍上的朱砂一旦被空气中的水分接触,依旧会挥发,然后随着空气被古籍修复师通过呼吸道吸入体内,慢慢地在体内形成硫化汞沉淀,硫化汞难以排出体外,日积月累,久积成疾。

古籍修复师巴桑泽登

正在修复17-19世纪的一张经书文物

图片来源:作家达佤央金

尽管古籍修复师的工作携带了相当高的健康风险,是一个“高风险,低回报”的工作,能坚持下来的,若非真心热爱,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感,极易被现实打败。巴桑泽登并非没有过退缩转行的念头,他毕业后进了一家古籍修复工作室,彼时底薪一月是3500元,修复一页古籍的提成是20元,一天最多时也只能修四张,以一个月20个工作日计算,到手时一月工资才堪堪5000元。古籍修复师在市场中遇到的窘境,曾经让巴桑泽登打过退堂鼓,只是当他回到了西藏,看到了汗牛充栋的古籍时,仍不忍心放弃这门手艺,于他而言,这是出于对自身民族文化传承延续的使命感,重任在肩,“当我看到了西藏的一些古籍后,我就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或者应该做点什么,于是我就回到了这里。”

专门从事古籍修复的人数少,是目前国内古籍修复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据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记载,目前,全国各图书馆、博物馆、文物管理单位需要修复的古籍超过1000万册件。但据统计,全国图书馆古籍修复人才不足100人。除人才数量严重不足外,还存在综合素质低、职称低、年龄老等情况。据巴桑泽登介绍,目前在西藏专门从事藏文古籍修复工作者大概只有10余人,且目前兢兢业业于第一线的仍是达珍等一批早年的资深从业者,古籍修复技艺的传承面临着后继无人的风险。

抱着不愿让古籍修复技艺失传的想法,巴桑泽登在西藏创立了自己的古籍修复工作室,且主要以藏文为主,重点招募对古籍修复有一定基础且懂得藏文的年轻人。

纸质文物修复师的常用工具

图片来源:作家达佤央金

“西藏的现状是有很多孩子不愿意再学习藏文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我希望能够带出一批优秀的藏族团队,然后专门做藏文古籍的修复,因为修复特殊文种的古籍首要条件就是要认识古籍中的文字,否则难以拼全,只有看得懂,才知道怎么做。”

2018年,国家开展为期10年的布达拉宫古籍文献保护利用工程。作为西藏历史上的政治文化中心,布达拉宫宫藏在册的汉、藏、满、蒙、梵等多文种珍贵古籍文献近4万函,其中包括藏量居世界之首,自公元7世纪以来的近3万叶460多函贝叶经珍品。2020年,巴桑泽登受聘于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参与布达拉宫贝叶经保护修复项目,成为古籍状态调查组中的一员,工作主要是调查贝叶经的状态,譬如观察破损程度、病害如何,之后进行文字和拍照记录,再转交给修复组的同事完成。

贝叶经是写在贝多罗树叶的经文,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距今有2500多年历史,也是研究西藏文化、语言文字、宗教艺术等方面的重要原始资料。中国西藏是当今世界保存贝叶经最多、最丰富的地方。布达拉宫管理处文物研究室多吉平措博士曾在接受《今日中国》采访时透露,布达拉宫现存的贝叶经中,许多是失传已久的重要梵文原典,不仅有佛教典籍,还记载了医药学、天文历算、人文交往等方面的内容,代表了古代南亚次大陆人类文明,其珍贵程度堪称“国宝”,因修复难度极高,目前世界上尚无可以借鉴的成功经验可循。

古籍修复师巴桑泽登

正在修复17-19世纪的一张经书文物

图片来源:作家达佤央金

修复贝叶经难如登天,其一是用来记载的古梵文,其中多种文字早已因历史过久而在时代更迭中消亡,即便是在尼泊尔、印度等梵文的发源地,也未必能够再寻得到能认得这些古梵文的学者;其二是贝叶经是由贝多罗树叶制成,年深日久,早已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二次损害,因此也加剧了修复时的难度。

作为贝叶经保护修复项目中古籍状态调查组成员,巴桑泽登分享了他的见闻:“贝叶经修复难度极高,从研究到具体实施都需要花上许多年,每一步修复工作都是谨小慎微,在做了足够深入的研究调研后,还会不断推翻、重定更多种可能性方案才能进行实际操作,其间的时间难以计量。”

因为贝叶经的珍贵,修复工程必须在布达拉宫的贝叶经库房进行,库房对操作空间的温度、湿度,空气含量都有严格的要求,墙体有一米多厚,里面整日不见光,也没有空调,只有一个恒温恒湿机,库房常年阴冷,在里面工作的古籍修复师需要穿上羽绒服才能抵抗寒意,而参与贝叶经的古籍修复师常常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

“使命感”一词,有时因过于空泛,恐会难以有切实的感受。巴桑泽登平实地讲述了自己从事古籍修复的一份初心:“我没有多伟大的理想,只是希望未来有机会能让我们的下一代看到自己民族的文化,也希望能让原本记载在藏文中尚未被大众发现的知识,譬如医药学能够延续下来,被更多人了解,造福现代人。我想把民族中这些宝贵的东西拿出来,分享给所有人,帮助解决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

他提起了多年前刚入行时,一位同行和他说过的一番话,令他至今难忘:“他告诉我,‘如果你想把这件事做好,就要把自己的立场放在背负民族使命感的角度’,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重任在肩,但越是沉重的东西,越能推着我慎重踏实地向前。”

撰文:徐小喵

新媒体编辑:DU

新媒体助理:余果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