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脑和不高兴》之父任溶溶走了,他说只希望能给你一点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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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头脑和不高兴》之父任溶溶走了,他说只希望能给你一点快乐

著名出版家、作家、翻译家任溶溶2022年9月22日晨在沪离世,享年100岁。任溶溶创作的童话《没头脑和不高兴》影响了也陪伴了几代中国孩子的童年。除此之外,任溶溶还翻译了大量国外的优秀童话作品,《安徒生童话全集》《彼得潘》《柳林风声》《木偶奇遇记》《长袜子皮皮》《夏洛的网》把这些经典童话带入中国的幕后英雄就是任溶溶。以下是《中国新闻周刊》在2022年5月所做的特别报道。

《没头脑和不高兴》之父任溶溶:

只希望能给你一点快乐

发布于2022.5.30总第1045期 本刊记者/李静

做起事来丢三落四的“没头脑”,别别扭扭、让他往东他偏往西的“不高兴”,这两个诙谐幽默的经典儿童文学形象自1956年诞生,如今已经66岁。而将这两个形象创造出来,让他们陪伴了几代人的儿童文学作家任溶溶,在5月19日,刚刚度过了他100岁的生日。

他不仅是作家,更是儿童文学翻译家,自1946年出版第一本外国儿童翻译作品起,至今已逾七十年,在这个年纪,他仍然没有停笔。“一张纸,一支笔,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页一页‘爬格子’。” 这是任溶溶之子任容康印象中父亲的日常,他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写到了现在。

《没头脑和不高兴》剧照。

去年,他退休前曾供职多年的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任溶溶译文集》,这部近千万字的译文集共二十卷,收录了原著已进入公版领域的任溶溶主要译作,仅是他全部译著的50%。今年1月12日,上海译文出版社举办了“《任溶溶译文集》出版座谈会”,作为主角的任溶溶因“年事已高”,没有出席。他的一位老同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即便他年事不高,也多半不会出席座谈会,多年前,他就坦言,自己“见到这种场面就紧张”,怕惊扰朋友来当着面称赞自己。他最大的快乐,就是翻译童话,写童话、童诗。

除了他创作的经典作品《没头脑和不高兴》,他直接从意大利文译出的《木偶奇遇记》迄今仍是流传最广的中文版本,而他晚年翻译的《安徒生童话全集》,由时任丹麦首相哈斯穆斯亲自荣誉授权。

在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儿童文学评论家方卫平眼中,任溶溶的儿童文学译事,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70多年来中国儿童文学译介和发展的一个重要线索和侧影。《伊索寓言精选》《柳林风声》《小飞侠彼得·潘》《夏洛的网》《吹小号的天鹅》《长袜子皮皮》《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如果把他所有的儿童文学译作依照翻译出版的时间顺序汇聚在一起,我们几乎就会看到中国读者眼中外国儿童文学世界最经典、最具代表性的历史脉络和景观,也会看到这些译作对中国当代儿童文学艺术演进及童年阅读生活的巨大投影和深刻影响。” 方卫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一个小时候的自己”

上海泰兴路一幢老式里弄房,在一楼一间不大的起居室兼工作室里,任溶溶正在伏案写作。与任溶溶相识了30多年的儿童文学评论家、出版人孙建江每次去他家探望,见到的几乎都是这幅场景。

卧榻前是一张方桌,方桌两侧立着墙一般的两排书柜,藏书有相当一部分为翻译用的外语工具书,高层的书需要借助梯子才能拿到。

任溶溶为学生签名。图/受访者提供

他不用电脑,只用纸笔,也不留底稿,翻译或写作完成后,稿件就直接寄去出版社。曾有位日本汉语学者与任溶溶的儿子任容康联系,希望借读任溶溶的翻译手稿进行研究,通过他修订过的遣词造句,找出任溶溶独特翻译风格中汉语的使用规律和密码。可惜他从不留存手稿,合作只能作罢。有时候寄去出版社的时间久了,稿件被出版社遗失,再需要时,任溶溶只得重新翻译。他也不生气,重译之后反而总会高兴地说一句:“新译的要比旧译的好!”

有趣且乐观,是熟识任溶溶的人最常提及的两个词。无论面对面聊天,还是电话里说话,时不时就听到哈哈哈。有一次,老朋友、评论家孙建江去看他,他见面第一句就是“孙悟空来见猪八戒了,哈哈哈……” 孙建江仔细一想,自己姓孙属猴,而任老属猪,进入鲐背之年后需要整天戴着呼吸器,只有吃饭喝水才摘下来,呼吸器像长嘴巴,他就自嘲为猪八戒了。

他手边有个小本子,在生活中发现可入文的灵感随时记录下来,也写一些日记。他的日记,似乎就是在发现生活中的快乐,哪怕只有点滴。前几年的一个春天,方卫平去拜访老人,任溶溶面前的书桌上正好摆着翻开的笔记本,经过许可,方卫平看了一下翻开的日记内容——“7:20起身……夜梦吃春笋,极快活”。这一两年,为了出版《任溶溶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童书中心主任赵平常去他家里,每次去,他都张罗给赵平喝他认为最好喝的葡萄汁。“他的身上好像住着一个大孩子。” 赵平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

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说:“每个大人都曾是孩子,可惜很少有人记得。”任溶溶无疑记得,而且,这个“孩子”一生没有离开过他。任溶溶说了很多次:“我写儿童诗,很多的创作都在写小时候的自己。”他也说,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那就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没有被他遗忘的“孩子”,成为他翻译和创作儿童文学取之不尽的灵感来源。

任溶溶部分作品。图/受访者提供

所以,怎么会不快活呢?他写的上百首童诗中,有一首叫《怎么都快乐》:“一个人玩,很好!独自一个,静悄悄的……两个人玩,很好!讲故事得有人听才行……三个人玩,很好……”这首诗2017年被收录进最新人教版小学语文一年级下册。

童年是一个作家重要的创作母题,出生于1923年的任溶溶,见证过时代的波澜。那时,他叫任根鎏,生于上海虹口闵行路东新康里一处沿街的两层楼上,父亲开了家纸行,专门卖进口纸,家境殷实。5岁时,他随父母离开上海,回到广州老宅,一待10年,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在岭南度过。“散漫”的童年时光,他大部分时间用来看“杂书”,既有旧式“打来打去”的武侠小说,也有“四大名著”,但他不喜欢《红楼梦》,《三国演义》也一定“要诸葛亮出来之后才好看”,诸葛亮一死,他也就不爱看了。和这些书相比,最吸引他的是两本译作:意大利作家罗大里的《洋葱头历险记》和科洛迪的《木偶奇遇记》,只是那时,他还不清楚这种极富魅力的作品叫做童话,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会亲手把这些经典童话再翻译成中文。

很快,抗战爆发,目睹世间疾苦的任溶溶没有心思再读闲书了,一心向往着革命。初中,他返回上海进入英国人办的雷士德学校念中学,大部分课程用全英文讲授,因此,他在中学就打下了牢固的英文基础。后来以一人之力完成《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翻译的翻译家草婴是他的中学同学,他跟着草婴学了一阵俄文,觉得有兴趣,干脆请了一位侨居上海的俄罗斯人当家教,学通了俄文。

1940年,他和两个同学到苏北参加新四军。为防止被家人找到,他按照出发的日期10月17日,将名字改成了“史以奇”,带他去的干部说,姓就不要改了,于是之后的几年,任根鎏成了“任以奇”。他在苏北编《战士报》,写标语,教唱歌,也打过一些小仗,还经常能看见新四军军长陈毅。可惜一年不到,他就患上重病,只得返回上海治病。病愈后,他考取了上海大夏大学中国文学系。

任溶溶大学毕业那年,抗战胜利,即将创刊、发表反法西斯战争报告文学、小说及新译外国文学作品的《新文学》杂志激发了他投稿的欲望,他尝试翻译了一篇土耳其童话《黏土做成的炸肉片》送去,没想到竟发表在1946年1月1日出版的创刊号上。正巧他的一位大学同学到儿童书局编《儿童故事》,见他能翻译童话,就向他约稿。

为了找选题找资料,任溶溶到处去找可供翻译的外文原版书。那时,在南京路惠罗公司旁,有一家“别发洋行”,里面出售的儿童外文书琳琅满目,尤其是迪士尼公司出版的童话书插图精美,让他沉迷其中。这时,时代出版社负责人姜椿芳得知任溶溶会俄语,也请他译苏联儿童文学作品。自此,《小鹿斑比》《小飞象》《亚美尼亚民间故事》……他一篇接着一篇,一本接着一本,越译越觉得有意思,再也“不可自拔”。

“没头脑”和“不高兴”

正式进入翻译界,既要给杂志投稿又要翻译单行本,“任以奇”是常用笔名。1948年,在翻译出版《里马斯叔叔的故事》时,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带给他极大欢喜,于是他署上了女儿的名字“任溶溶”作笔名。以后,碰到自以为得意的作品,也署上“任溶溶”,久而久之,这个笔名影响力越来越大,他自己竟真成了任溶溶。

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当中国国内翻译界大部分人都在翻译《牛虻》《斯巴达克斯》等宏大叙事的作品时,任溶溶却投身于儿童文学。通过他的译笔,中国的孩子们第一次结识了意大利的洋葱头,英国的沙仙、彼得·潘……和他们一起经历冒险,长大成人。出生于1951年的已故儿童文学理论家刘绪源曾经回忆,在自己还不识字时就已经把任溶溶翻译的儿童图画书背得滚瓜烂熟,这是他最早的文学启蒙。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夏洛的网》。图/受访者提供

1952年,任溶溶进入刚成立的少年儿童出版社任译文科长,后任编辑部副主任,负责外国儿童文学作品的译介工作。除了经典英文作品,他还翻译了大量前苏联儿童文学,例如当时风靡过中国读书界的《古丽雅的道路》《铁木尔和他的队伍》以及普希金、马尔夏克的童话诗,因此他也被称为前苏联儿童文学的“开窗者”。有人作过统计,1949年到1966年,全国译介外国儿童文学书籍共五百余种,任溶溶一人就翻译了五十多种。

各类经典童话翻译得多了,一些形象和情节在他头脑里自己跑了出来。有一次在少年宫和小朋友一起,他用自己生活中的经历编起小故事。任溶溶小时候常常糊里糊涂、丢三落四,好像个“没头脑”,他的儿子当时正处于刚刚萌发自我的年龄,妈妈让做点什么,总说“不高兴”。任溶溶讲的时候,小朋友们特别喜欢,当时的《少年文艺》杂志出版社听说了,让他干脆写下来。平时忙于翻译,等距离截稿时间只剩两小时,他才开始写作这个童话故事,只用半小时就把《没头脑和不高兴》写好了。1962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把它拍成动画片,成为中国幽默夸张类童话中最成功的经典之一。

中国的原创儿童文学,自上世纪20年代萌发,发展至五六十年代时,已经诞生了一批优秀作品,但《没头脑和不高兴》是其中相当独特的一个。儿童文学评论家孙建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受到近代特殊历史背景和“文以载道”的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中国儿童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肩负着相对沉重的现实主义主题,教育的功能性比较明显。《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故事如果单独看,也许只觉得有意思,但将其放置整个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脉络中,就会发现,其中的幽默品质和游戏精神,不要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即便是在整个中国儿童文学百年发展中,也是稀缺的。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编辑陈力强认为,这与任溶溶的天性以及极早翻译众多经典外国童话的文学视野分不开。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任溶溶曾经在很多场合讲过Nonsense的概念。这个概念源于西方童话,Nonsense文学并不试图告诉读者什么,教育读者什么,它往往只是一种游戏之作,而且不遵循事物常理,以丰富的想象、怪诞离奇的情节和谐谑取胜,其最富代表性的作品是《爱丽丝漫游奇境》。可以说,在《没头脑和不高兴》出现之前,中国没有Nonsense类型的作品。

任溶溶曾说,对成人,nonsense可能没意思,但对儿童来说,nonsense不只有意思,而且本身就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存在。任溶溶在那个年代相当先锋的思想,使得他的原创作品跨越了时代,直到今天仍然受到小读者的喜爱,而那些经由他译笔才得以降临中国的童话人物,也为后来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打开了眼界。例如1979年,他把瑞典童话家林格伦的作品带进中国。

那时,任溶溶深感中国和世界隔离得太久,便有意识地将安徒生奖获得者的儿童文学作品介绍到中国,林格伦是他选中的第一位。林格伦笔下的“长袜子皮皮”和“小飞人卡尔松”都绝不是传统的正面儿童形象,尤其皮皮,她是一位力大无穷、爱吹牛、喜欢恶作剧、打同学、反抗老师的女孩子,她做的事因违背大人意愿总是被称为“坏事”,可以说是一个与人们的惯常审美格格不入的女孩形象。

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人们的思想还不很解放,很多人担心这样的作品与中国儿童文学中推崇的“乖小孩”形象并不相符,担心这样的作品会带坏小孩子,被批评成“坏书”,但任溶溶还是坚持一口气翻译了林格伦的8部作品。最终,在一片争议声和惊异的目光中,这些全新的儿童文学作品顺利出版发行了,尽管在出版时,出版社要特别在前言里写出:“小飞人做了很多奇事,也做了很多好事。”

林格伦的作品也为中国的儿童文学带来一股新风,结束了之前教训意味过重的儿童文学创作。正如儿童文学评论家刘绪源所说:“他是‘文革’之后第一个放眼世界的儿童文学翻译家,可以说,正是通过他,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家才真正打开了眼界,他也改变了中国儿童文学的面貌。”

“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它能给你一点快乐

宽广的视野和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智慧与才华,给任溶溶的译作打上了鲜明的“任氏”烙印。作为一个从小在私塾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大学毕业论文做晚清四大小说家研究的人,他完全有能力卖弄文采,可是在他的译文中却看不到任何纯文学教条的影子,更不会“掉书袋”。

在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魏育青眼中,任溶溶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既注重儿童文学中语言的口语化,通俗易懂,又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味。既然是给中国的孩子看的,他在翻译世界儿童文学时做了相当多处理,但又非常注重把外国的文化要素带进中国,两方平衡。

任溶溶作品集。图/受访者提供

方卫平在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研究中心担任博士生导师,每次给学生上课,讲到外国儿童文学,他带的都是任溶溶的译本。有儿童文学爱好者在网上对比了任溶溶和其他翻译版本的区别,说他的译文最温暖亲切,译者与读者似乎没有任何距离感。他的作品无论翻译还是原创,都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成年人俯身说话,甚至也不是蹲下身来的成年人,他的身体里有个永不老去的“大孩子”,这个“孩子”与他所有的小读者,是平等的。

很多人觉得,一生都幸运地葆有一个孩子气灵魂的人大约一辈子平顺,可是任溶溶这一生,并非没有挫折和困顿。1968年,任溶溶被冠以“中国的马尔夏克”而受到批判,被下放到五七干校饲养场养猪。

养猪之外的时间,他全部用来学习外语。任溶溶非常喜欢意大利作家罗大里和科洛迪,之前曾译过他们的作品,但都是从俄文转译的,他早就准备了意大利文教科书和字典,期待有一天能翻译原文的“匹诺曹”,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学习。到了“文革”中,他用意大利语《毛主席语录》和意大利语版《人民画报》偷学起意大利语。“文革”后期,电台开办了学日语栏目,他买了几本语法书,也跟着学起来。

运动结束时,他又收获了两门外语。而且,他终于如愿把《木偶奇遇记》译成了中文,1980年5月,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当时中国数十个中译本中,唯一一个直接从意大利文翻译过来的译本,迄今仍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译本。

197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成立,任溶溶进入译文社工作直至退休。几十年间,他专心于儿童文学翻译和儿童诗创作,先后翻译了《长袜子皮皮》《彼得· 潘》《假话国历险记》《小熊维尼》《夏洛的网》等数以百计的经典儿童文学作品。80岁时,他还新译了近百万字的《安徒生童话全集》,快90岁时,还在创作并出版儿童诗。2012年,任溶溶被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9年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殊贡献奖”。

他对儿子任荣康说过,他这一辈子深爱童话,因为从童话那里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他选择把自己的一生也看作童话,那么在经历苦难时,就同样可以快乐,因为可以相信前面是光明。

他从不轻视儿童,认为儿童可爱又了不起,他更反对轻视儿童文学,因为儿童文学蕴含大道至简的哲理,可以将世俗功利的人生,变成审美化的人生,让人从艰难困苦中寻出美和趣味。

2004年,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没头脑和不高兴》单行本时,任溶溶为大读者和小读者都写下一段话。他对小读者说:“这本书当然是献给你们的,我一辈子就是为你们写书。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它能给你一点快乐。” 他对大读者说:“你好,祝贺你长大成人了!不过我也有一个希望,就是你们小时候读我的书,如今觉得我没骗你们。”

作者:李静(li-jing@chinanews.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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