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墨”一词,于中国画或中国美术史稍有涉猎的人应该都不陌生。如何解读“破墨”?
知名美术史学者何惠鉴先生(1924-2004)曾在《唐宋绘画史中“破墨”之原义及其在音乐与书法上之来源》一文中,追溯“破墨”的起源史实、解析笔法具体样貌,收录在新出版的何惠鉴学术著作集《万象自心出:中国古书画研究》中。本文对何惠鉴的“破墨”追义做了进一步阐释。
谢稚柳《破墨山水》引首“破墨”通常被理解为一种技法,墨色浓淡叠加,干湿交用就可称之为“破墨”,并衍而成为“破墨法”,还出现了诸如“浓破淡”、“湿破干”的具体形式。黄宾虹谓“破墨之法,淡以浓破,湿以干破。皴染之法,虽有不同,因时制宜可耳”、“齐白石作花卉草虫,深得破墨之法,其多以浓墨破淡墨,少见以淡墨破浓墨”;潘天寿亦谓“在干后重复者,谓之积,在湿时重复者,谓之破”。这里所谓的“破墨”或“破墨法”,实则仅是根据其字面含义衍生而成,将“破”字理解为“破开”、“冲破”。
谢稚柳《破墨山水》著名画家与鉴定家谢稚柳甲寅年作有一幅《破墨山水》,自题“放笔婆娑水漾波,冥濛破墨乱云窝。支离病体催衰白,剩有微茫屐印多。”画卷前自题引首“破墨”,卷后三题,其一云“淡墨微茫到李成,浓光烟景胜燕人。不因脚著谢公屐,哪得梦游天姥吟”,其一云“唐人称墨笔画为破墨,盖谓破墨之浓淡而成,实无后人所称之破墨法也”,亦主要以墨法解释“破墨”。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段短跋提及了“破墨”一词最早的出处,并点出了“破墨”与“破墨法”之截然不同,可惜的是,因是画后题跋,谢稚柳先生并未就此话题深入探讨。
这是否就是它原本的意思呢?似乎一直以来没有多少美术史家仔细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谢稚柳《破墨山水》题跋如谢稚柳所言,在可靠的文献中,“破墨”一词最早出现在唐代。在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他记述自己曾经见到王维的“破墨山水,笔迹劲爽”,又描述张璪没来得及画完的山水障为“破墨未了”。王维与张璪,是山水画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唐代,是山水画由青绿转向水墨的关键时期,这一次变革,不唯山水画,更是中国画从审美到技法的巨大转折。这三者同时出现,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美术史家何惠鉴先生在数十年前的《唐宋绘画史中“破墨”之原义及其在音乐与书法上之来源》一文中对此做了丝丝入扣的解析,读来真令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大多美术史的文章,往往只关注画史、画家、画论的资料,搜寻考证,推测论定,不可谓不细致周详,而总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虞。要知道,美术史不过是滔滔历史大河中的一股支流,以小窥大,何从得见全貌,而若站在历史的高度,俯察美术史,则其来去始终,尽在眼底。何先生的这篇文章,就如同站在山巅,不论山脚下的江河如何波涛诡谲,走势曲折,都一一呈现,于是考证叙述不但举重若轻、顺理成章,而且令人心悦诚服。
《唐宋绘画史中“破墨”之原义及其在音乐与书法上之来源》,收录于何惠鉴学术著作集《万象自心出:中国古书画研究》首先,文章厘定了关于“破墨”的两个基本史实。
其一,“破墨”是一种笔法,而非墨法。笔与墨是中国画最主要的两种表现手法,早在荆浩的《笔法记》中,就对“笔”与“墨”做出了宽泛而恰当的定义:“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荆浩品评诸位画家的笔墨特点,认为“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项容山人树石顽涩,棱角无足追,用墨独得玄门,用笔全无其骨”。可见早期的山水画中,笔与墨堪称殊途,善于用笔的,如李思训、吴道子,在用墨上就有“亏”,有“恨”;而善于用墨的,如项容,在用笔上就没有棱角,缺乏骨力。因此,当时的笔与墨,两种技巧泾渭分明,甚至有所抵牾,还没有能够有效地结合在一起,这正是山水画初创时期的真实写照。
由此,何惠鉴进一步明确了,“笔”用于描绘轮廓及勾勒衣纹,“墨”以明暗表现形状与纹理。那么,为什么说“破墨”是一种笔法呢?这从张彦远对王维与张璪的描述原文中不难领会,尤其是王维,他记述王维“工画山水,体涉古今。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挥工人布色,原野簇成,远树过于朴拙。复务细巧,翻更失真,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余曾见破墨山水,笔迹劲爽。”可以想见,王维的山水画,若是着色,多是使工人布色,那么,他主要负责的就是景物形象的塑造,这是“笔法”的表现范围。尽管他的造型有的“朴拙”,有的“细巧”乃至“失真”,但是用笔却是“雄壮”“劲爽”的。由此亦可见,“破墨”隐约是与“着色”,亦即“丹青”相区别的水墨的绘画方式,这种绘画方式与其时寺观壁画的大行其道有很大的关系,也可以与吴道子作画的相关记载互相引证。
其二,“破墨”既然是一种笔法,那么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呢?由张彦远“雄壮”、“劲爽”的措辞来看,它的要旨是快速而强劲。北宋韩拙的《山水纯全集》中对此描述得更加具体,他在《论石》中写道:“夫画石者,贵要磊落雄壮,苍硬顽涩,……皴拂阴阳,点均髙下,乃为破墨之功也”。可见,描绘山石,贵在能表现其“苍硬顽涩”的机理质感,那就要用“破墨”来表现,具体的技巧是“皴拂(分)阴阳,点均高下”,也就是包含了“皴”和“点”两个用笔的要素。
厘清了“破墨”的两个基本史实后,何惠鉴接着开始探究这个词汇的历史源起,这个词在唐代是如何出现的?在最初的文献中,它究竟是怎样一种笔触?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后世引发出许多歧义的“破”字,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打破”,还是“被打破”?
接下来的分析与结论出人意料地简单明了、容易理解。
“破”字最初出现在许多音乐评论中,特别是用来描述打击乐中的鼓乐那种急而短的声音。而同时,“破”又是流行于唐宋时代的组曲中的最后一个乐章的名称,通常这种组曲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散序”,舒缓悠扬;第二部分“中序”,节奏开始快起来;最后一部分,音乐越来越急促、欢快、激昂、振奋,直至乐曲结束前达到高潮,即称为“破”或“曲破”,意思是打破之前舒缓、平稳的乐章。所以,“破”字原本是一个专属于音乐评论的词汇,在画论中出现,是被借用的。为什么要借用?因为绘画的成熟晚于音乐,当音乐已经有完整的批评体系的时候,绘画的批评尚未成熟,因此,早期画论中有许多词汇是从音乐,以及同样较早成熟的诗歌当中借用的。
这一步推断可谓神来之笔。阅读古代文献,常会遇到词义不明的情况,即使追根溯源亦无法完全理解其意,此时不但需要扎实的古汉语功底,有时候更可贵的是触类旁通、见微知著的灵感,而这灵感背后,依靠的是深厚的积累、广博的知识以及敏锐的感悟。
“破”字的茅塞一开,后面的论述便顺理成章、势如破竹。
宋 范宽 溪山行旅图 绢本浅设色 206厘米 103.3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根据记载,“破”形容的是一种不连贯的、短促的、“重起轻杀(煞)”的乐感,这样的意象,借用到笔法上,就是类似于“雨点”的点厾笔触。这种笔触在当时的山水画中新颖而奇特,然而在书法中却早已有之,就是所谓的“抢笔”。唐初虞世南在《笔髓论》中首先提出这种用笔方法,他说楷书和其他书体,都“当覆腕上抢,掠豪下开”;行书的要义在于顿挫,所以要“覆腕抢豪”;这里的“抢”都是那种短促而蕴含着无限意味的动作。
唐 颜真卿 刘中使帖 纸本墨书 28.5厘米 43.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将“抢笔”首次用以描述绘画的笔触的,是另一个书坛巨擘颜真卿,而他用之记录的是他的朋友、同样著名的诗人画家张志和作画时的情景——“横抪而纤纩霏枬﹐乱抢而攒毫雷驰”,而张志和在美术史上另有一次著名的表演,颜真卿也在场,被皎然和尚记录下来:《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张志和)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多么的巧合!作为画家的张志和,应和着音乐的节拍作画,他应和乐曲叫作《秦王破阵乐》,而他的笔法,是以“抢笔”为主要技法的“破墨”。
看到这里,你还认为这仅仅是巧合吗?答案早已存在,只不过它们狡黠又安静地躲在不同的角落等着被发现。
“破墨”的意义远非仅此而已。
在细细探究了关键的字、词的含义之后,何惠鉴陡然将视野扩展到整个绘画史。“抢笔”、“破墨”,在王维、张璪与张志和生活的8世纪的出现,不仅是技法的进步,更标志着一场中国绘画史上最具有革命性的变革的到来。在此之前,晚成的山水画刚刚从人物与花鸟画中独立成科,虽然出现了大小李将军与吴道子那样的大家,以及南方以项容为首的别致的泼墨风格,然而一直没能找到一种能够与树石风貌,山林气象完美契合的表现技法,前者“有笔无墨”,虽有着色、“白画”的分别,却都只限于勾勒轮廓;后者“有墨无笔”,能展现淋漓充沛的气韵,物象却缺乏骨力。而抢笔破墨,正兼两者之长,这种不规则的短促的点笔、重起而轻收的笔触,既能随意组合,塑造出山石林木的轮廓,又能恰当地表现树皮石纹的质感,完满地解决了上述“笔”与“墨”的结合问题。
当然,真正做到有笔有墨、笔墨合而为一,还要等到一位天才——李成的出现,在他之前,有荆浩、范宽、董源,座座大山拱成巅峰。在发展的过程中,随着用词习惯以及词义的不断演化,抢笔、破墨最后归并成为后世每一个画家与理论家最熟悉的名词——皴。皴法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山水画的表现手法,拓展了山水画的表现范围,其技巧上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超过了人物画与花鸟画。元代的艺术大师们又突破了技巧的壁垒,把它提升到审美的领域,由此山水画成为了足以代表中国精神的宏大、深厚的艺术形式。这一切,“破墨”是起点。
北宋 李成(传) 晴峦萧寺图 绢本浅设色 111.8厘米 56厘米 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可能是长期居于海外,论文多以英语发表,又或者是文章言简意赅,论述多点到即止,何惠鉴先生的这篇文章之前似乎并不广为人知,其实他所论述的正是中国绘画史上最紧要的关窍,由此还能引发出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比如山水画的北方传统与南方传统、深墨传统与淡墨传统、南方的泼墨山水画、山水画中的江南传统……这些意犹未尽之处,或许便是读者最大的收获。
何惠鉴学术著作集《万象自心出:中国古书画研究》 上海书画出版社(何惠鉴学术著作集《万象自心出:中国古书画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本文原标题《破解“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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