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常在公共事件中感慨“平庸之恶”,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流行语。汉娜·阿伦特发明此概念近60年后,人人得以谈论和了解这个概念,那我们是否因此更有机会远离“平庸之恶”?
吊诡的是,我们一边声讨“平庸之恶”,又一边赞叹平凡之美,鼓吹接受平凡,并将其作为一种“清醒”的心境。这两件事矛盾吗?
平凡更像是中性词甚至在今天的语境下略带褒义,但平庸却无疑是个贬义词。这中间的张力早已被人捕捉到,在网上搜搜看,很多人都在尝试发明关于平凡与平庸区别的知识。
例如,有一本书叫做《人生平凡不平庸》,也有一种说法叫做“接纳平凡,拒绝平庸”。道理都不复杂,诸如平凡人仍然认真生活,平庸的人却在混日子;平凡的人仍然没有放弃理想,平庸的人却放弃了一切之类的。
大概就是说,平凡的人认清自己,做不了太阳、月亮,依然做一颗星星,认真地奉献,即便是螺丝钉,也为社会提供价值。但越是这样讲,越像阿伦特笔下“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最典型的样子。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汉娜·阿伦特 著
阿伦特的用词”banal”大概有“日常的”、“了无新意的”、“可预测的”、“封建的”这些意谓。
其中“日常”可以照应到关注自己和家庭的起居消费;“了无新意”可照应个体缺乏值得关注的发展和突破;“可预测”像是很多人说的,自己的生活已经可以“望到头”;“封建”大概指这种生活中有大量他人的要求和支配,处于他人的命令下。
平凡的人,要么认为自己没有过人的资源和成本,在事业成就上无法拔得头筹,故而没有了不起的公共责任,只有自己和家庭可顾;要么认为自己并无过人的天赋和才华,所以无法在某个领域留下作品,故而和人类整体创造相比,自己只是个经历和消费者,不是创造者;
要么认为自己在认识上面对浩如烟海的知识,无法通晓,故而也得相信专家学者的判断,自己没法推动任何问题的边界;或者认为自己人微言轻,面对巨大社会,无法影响与改变他人,更多是在被他人支配中保全自己。不管怎么说,都符合“banal”的含义。
但多数人的生活难道不就是这样吗?我们不能想象一个人人都卓越的社会,这甚至与“卓越”的词义相悖。难道平凡的生活不可能是好生活吗?我也觉得这个问题无法轻易下结论。
不过今天,我们还是从“平庸之恶”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吧。不管平凡的生活好不好,大家总不会认为“作恶”是一件好事儿。
01.
有所不为的平凡者
很多自觉平凡的人,对于“平庸之恶”,或曰“恶的平庸性”,都会有这样的一种自信:不管我是不是实现成就,不管我是不是天赋异禀,但我都有起码的善恶的判断能力,因此我虽然很平凡,但我不会作恶。
我相信,绝大多数人确有起码的善恶判断能力,恐怕都不会“蓄意地”对他人进行直接的伤害。
欺骗不好、暴力不好、盗窃不好,这些人人都知道,但麻烦的地方恐怕是,一旦面对更大的问题,面对尺度较大的社会,善恶不是个体间面对面的直接影响,而成为制度化的、系统的衍生问题,你还能相信,你有“起码的善恶判断”,因此坚定地有所不为吗?
很多人对善恶判断的自信心,会建基于“常识”,认为即便关乎于非个人事务,自己依然具有社会常识,可以支撑自己的判断。但之前的文章中,我们就进行了一个关于“常识”的分辨,来说明看起来明显的常识判断,可能不如我们想象中那样独特而充分。
在文章中也说到,可能真正有助于构造善恶判断的常识,是丰富的事实和数据。但了解多样丰富的事实和数据,与了解一个简明的“本质”和“判断”相比,当然是个更难、更不凡的事情。说来也怪,今天平凡的人言必称“本质”,而不凡的人却关注经验。
面对这个问题,很自然的疑问是,多了解一些当然好,但真的有必要吗?有什么用呢?
我们已经进入平凡的理解问题,为何平凡人喜欢本质,乃是因为他们自觉不需要了解太多,很多本质来自“专家”的提炼、抽象、总结,掌握这些被他人完成的知识就足够了。自己知道事实和数据又能如何呢?难道还能从中看出专家学者不知道的东西?
平凡者将信念寄托于专家系统,因而相信自己可实现有所不为,这实在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从实际经验上看,这往往离不做恶南辕北辙。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听到有人说“我这个人从来不会主动伤害人”,但一般而言,这话一出,恐怕最伤害人的言行就要发生了。因此真以有所不为作为目标的人,恐怕与设想恰恰相反,并不会对自己真的可以做到此点很有信息,正是对“正确”有更深认识,才会明白在那些自己考虑不到之处、自己理解错误的地方,伤害会很容易发生。
所以孔子才说:“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轻率认为自己一定不会作恶的,多半在他未意识到的地方,或者压根就在错误的立场上大放厥词。
不做恶是困难的,不在于作恶的诱惑,而在于确定自己正确的立场,是个远比大家想象的要难的事情,轻率地“有所不为”恰恰容易漏洞百出。也不怪今日舆论场的双方,竟然同样指责对方是被洗脑和被蛊惑的。
但所谓“蛊惑”也许并非是某种蓄意,我想一个人对于他相信的东西不知其所以然,这种认识的状态多少都有点“被蛊惑”的特征吧。而在今天这种庞杂的知识体系内部,知其所以然,尤其是跨学科地知其所以然,需要不低的心气。
所以有信心自己接近有所不为状态的人,可能不得不需要一些不凡。
02.
置身事外的平凡者
关于远离“平庸之恶”,确实存在另外一种平凡的心态,不是不做恶,而是因为自己平凡,根本就没能力作恶。
这是一种人微言轻,置身事外的观点。在这个视野下,一个人在公共话题中不站队,没有表达和参与,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对其他的事都比较漠然,是否就已经摆脱了“平庸之恶”?
当然,这里首先牵涉到,冷漠是否本身就是一种失德,不过我们暂不做如此高的要求。只考虑,是否存在一种广泛的置身事外的位置,可以比较容易地与“平庸之恶”隔绝。
例如,开一个面馆,这种实体服务业似乎拥有最小的公共外部性,如果只做好面馆的营生,不管外面的事,是否起码就摆脱了“平庸之恶”,从而平凡而安稳地维持住一段生活呢?
这当然是有点道理的,有时候这种生活保有一种“最后的避难所”一样的价值。在职业构成上,也比一个环环相扣的现代性链条要短。
远离“平庸之恶”也许不是置身所有事情之外,而是置身系统之外,在复杂系统的外面,这个道德判断就变得相对单纯。而身处一个层级化的大系统内,不管是企业或者行政机构,面对系统命令的道德分辨就要复杂得多。
但这件事依然有严峻挑战,在我们的想象中,这家城市里与世无争的面馆,算是生活避风港最典型的形象了,但在实际的生活中,已然深度地被迫嵌入系统。
这样一家餐厅,接入外卖系统吗?服从市政等等事项的管理吗?配合各种特殊状态下对食客的诸多要求吗?面对这些,该做何选择?还能有那种远离善恶的纯粹简明吗?
诚然,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中,我们和系统的距离有远有近,在最远的位置上,也许连有所不为都不用考虑。那个位置本身就非常单纯,单纯到无甚“平庸之恶”可为的地步。但可惜这样的一个纯净之地,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尤其是在那些越是受到“恶的平庸性”挑战的地方,系统对生活的渗透与钳制就越是明显,自由就越少,我们就越不可能真正置身系统之外。
面对这种置身事外的平凡观念,还是可以回头来看看“冷漠”的问题。这有时也让我困惑,人们一边鼓吹着同理心对自己和他人有多重要,一方面又喜欢谈论置身事外的豁达。
我羡慕很多人入世、出世的随性和从容,也怀疑这种注意力的完全支配,关心自己想关心的,对自己不想关心的可以立即关闭同理心的方式,到底是关心公共,还是从公共中攫取情绪价值?
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一个前提,即在系统大规模入侵生活的现实中,恐怕难以寻得一个置身事外的地方,让自己可以轻松避免“恶的平庸性”。而反过来,不得不面对社会构成的复杂,持续面对翻涌而剧烈的公共氛围,其烈度和可怖。我们又回到了上一部分的问题,当然需要一个远超平凡追求的心灵。
03.
自顾不暇的平凡者
面对汹涌和剧烈的公共氛围,我们容易相信,先搞好自己的生活,才能够顾好所谓的公共。
在这里,心理学的“余裕”是个很有误导性的概念,似乎关心自己或公共取决于一种时间和金钱的货币,我先把时间和金钱花在自己身上,如果有还有余量,再花在别人的身上。
所以我们容易以自顾不暇作为平凡者难以关心和了解更多的理由,作为一个平凡者,没有充足的金钱买到自己的闲暇,没有足够的才华让自己可以从容不迫,也没有足够的学识让自己明确方向,在彷徨中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全,哪有机会可以顾及他物呢?
这样的想法很普遍,也有其合理性,尤其是在现代制度中,例如一个人负债后,他就获得了一种完全属己又紧迫的纯粹个体义务,在这个方向上,这种金钱目的的“自顾”和其他关切确实是矛盾的,在一个越成熟的商品社会,这一点也许越是明显。
不过这样的自觉确实将此人推到离“恶的平庸性”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了。在这个“无余裕”的生活中,面对“自顾”和“自保”的迫切,势必需要不多加考虑地接受命令和要求,这几乎就是标准定义上的“恶的平庸性”了。
这里的“余裕观”忽略了人际中一个显著的事实,就是对他人的关心不像是时间和金钱,是无法分享的,其实个人所谓价值的获得,意义的感受,大多数靠对他人的关注来获得,而不是对自己。
平凡的理解中,其中一个关键也许就是对“自顾”和“顾人”的分配问题。平凡者认为自己仅能自顾,唯有不凡者可能影响他人。这不仅不是真的,还可能是个陷阱,着眼自顾不仅不是守住最后美好的方式,还可能是一种画地为牢的自欺。在当下的处境中,被限制的,恐怕不仅仅是自己的生活。
自觉“无余裕”的人,不仅无法为自己的生活获得合理性,还可能把自己推入距离“恶的平庸性”无限接近的位置。
尾声.
从我们共有的“恶之平庸”开始
所以我们能发现,平凡与平庸,并没有特别的区隔,也许就是一种叫法较好听,一种不那么好听。而“平庸之恶”这个流行概念,也与平凡生活如影随形。
有所不为的平凡者,会因为陷入无法确证的正误观念而堕入恶的平庸;置身事外的平凡者,会因为系统对生活的咄咄逼人,而不得不面对恶的平庸;而自顾不暇的平凡者,不仅这个信念可能就是个自我设限的陷阱,还将自己摆放在因为自保而离恶的平庸一步之遥的位置上。
其实什么是平凡,什么又不是呢?这肯定不是被财富的标准、权力的标准、学历证书的等级决定的。“取法乎上”是离不凡最近的概念,但在一个严密的现代社会里,因为我们每个人身上固有的平凡和匮乏,在接近不凡的路途中,随时有堕入恶之平庸的风险。
我们几乎可以将“恶的平庸性”当作一种不得不面对的原罪接受下来,并让我们对这种原罪的理解,成为我们真正严肃面对生活的动力。
其实说到这里,我们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干嘛,以及作为一个人微言轻的个体,真的有可能脱离平凡和平庸吗?怎么看都既没有现成的路径,也没有任何可信的承诺,我们能看到的,仅仅是困窘,和舆论场上连绵的绝望之声。
如果我是你,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将唯一的信念,寄托于我们之前讲过的马克思·韦伯之“清明”,这是一个建立在对烦碎事实和数据探索上的理解之境。
当你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也请你理解这个处境的另一面——无知。你远不是获得了巨大的智慧而彷徨悲观,其实你对于一切到底是什么样,是深深无知的。你看到过一些现象,和一些煞有介事的二手评述。这些离构筑你的善恶判断,以及获得常识,都相当遥远。
“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我们不能任由自己停留在平凡,以及“平庸之恶”的原罪中,又对摆脱平凡总是无望无助。如果你越来越感受到你生活急需改变的迫切,那就去发疯地了解吧,像最饥饿的状态那样去了解、去看。
绝望这个选择总不会太迟,不是么?
“特别声明:以上作品内容(包括在内的视频、图片或音频)为凤凰网旗下自媒体平台“大风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videos, pictures and audi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the user of Dafeng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mere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pac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