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机器人禅师 |蒋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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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机器人禅师 |蒋一谈

1942年,阿西莫夫在短篇小说《环舞》中首次提出“机器人三定律”,要求机器人在服从人类的命令下保护自己。后来,阿西莫夫加入了一条新定律:第零定律,凌驾于三条定律之上: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对以数字和算法为程序的人工智能来说,上述定律显然不是机器人能严格遵守的“物理定律”,更多是人类对未来世界的期待与恐惧。而在这些期待和恐惧背后,或许是一个更底层,也更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人类,究竟该如何认识自己?

在下文短篇科幻《禅七》中,作家蒋一谈讲述了机器人“禅七”短暂的一生,ta为人类所创造,被送到禅院中,学习如何担任现代人的生活陪伴者和心灵导师。ta足够“聪慧”回答了人类难以回答的诸多问题,最终却触发了机器人定律……

禅七

文|蒋一谈

我至今记得物理老师弥留之际说过的话:“我走的时候,最好下着雨,这样我会离天更近些……”现在,他躺在鲜花丛中,面容安详。“沈老师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老师。”吴菲泪眼婆娑地说,捂着嘴跑出了告别室。我把鲜花放在沈老师身边。沈老师唯一的儿子站在母亲身旁,低垂眼帘,双手合十表达谢意。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十年前,我们听说他违背父亲的意愿,放弃攻读数学博士学位,考入了佛学院研究禅学。

吴菲坐在树荫里,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她喃喃说道:“初二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将来学物理和计算机专业。”一只鸟在天上飞,我看着它渐渐遁入虚空的影子,说道:“你还记得沈老师的苹果课吗?”吴菲马上回应:“当然记得,就是这堂课影响了我。”

我们没再说话,一起陷入回忆。那堂苹果课,沈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样的文字:为什么人在下坠的过程中,感觉不到自身的重量?接着拿出一大一小两个苹果,讲解伽利略的重大发现,并告诉我们,在忽略空气阻力的情况下,重力影响下的物体,比如这两个苹果,其加速度与其质量无关,它们会几乎同时落地。我们记下笔记,似懂非懂。沈老师看了看窗外,随后用力挥手,带领我们全班同学来到附近游乐场速降塔下面,他掏出钱包买票,安排我和另外两位同学去街上买苹果,给我们每人分一个。

我们跟着沈老师坐在速降塔座椅上,固定好身体,沈老师对我们说:“等速降塔升到最高处,我们把苹果拿出来,速降塔落下去的瞬间,我们松开手里的苹果,我们会和苹果一起下坠,因为重力的影响,我们不会感觉到苹果往下坠,苹果反而像是悬浮在空中,我们也感觉不到自身的重量,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以同样的加速度向下坠落。”那天,速降塔下面落了一地的苹果,红红绿绿的,有的摔烂了,有的摔瘪了。我们吃着苹果,回味着坠落的感觉,说说笑笑回到了学校。

不知过了多久,吴菲站起身,边走边说:“沈老师的儿子快出来了,我跟他说几句话。”几分钟之后,吴菲返身回来,对我说:“他现在是一灯法师,我想请他帮忙,看能不能让公司的机器人去他们禅院测试一下。”

“去禅院测试?”我很迷惑,“机器人也学禅?”

“现在机器人市场很稳定,竞争也大,公司需要推出更智能、更高级、更贴心的机器人产品。我们意外发现在禅学和禅乐的影响下,机器人神经系统的自我生成能力有所改变。”

“机器人学禅,机器禅……”

你说对了,就是机器禅现在有精神疾病的越来越多,我们研发机器人禅师,希望他们能担任现代人的生活陪伴者和心灵疏导师。我们会根据禅院测试结果,决定机器人禅师的上市时间。老同学,你在媒体工作,到时候多给我们宣传啊。”

我对机器人不陌生,现在很多行业都在用机器人,商场、酒店、咖啡馆、电影院、游乐场、医院里都有机器人的身影,也不再觉得新鲜,但不知怎的,我对机器人禅师还是充满了好奇。

“我能看看机器人禅师吗?”

“当然可以,你要是没事,现在就去我们公司。”

在密闭而明亮的房间里,我见到一个机器人安安安静静地站在扶手架中间。在我的认知里,机器人是一台可移动的非有机体设备,可以是人形,可以是非人形。机器人不是一台计算机,但可以在机器人体内安装AI程序。我眼前的这个机器人是人形的,还没有穿上衣服,透过银灰色外罩,里面的钛合金支架和骨骼隐约可见。

“传感器在这里,”吴菲一边指点一边说,“用来模仿人类的感官。这是平衡陀螺仪,模仿掌管人类身体平衡的内耳前庭。剩下的你都知道,摄像机是眼睛,麦克风是耳朵。”

“机器人的皮肤呢?”

吴菲笑起来。“人造皮肤是现成的,手感几乎和人类皮肤一模一样,可以调节温度和湿度,皮肤上的汗毛逼真极了。”她边说边打开机器人的电源开关,我看见机器人的眼睛闪了两下。

“吴老师,你好。”机器人说。

“你想站着说话,还是坐着说话?”吴菲回应道。

“都可以,还是站着说吧。”机器人说。

“老同学,你想说什么?”

“你好,见到你很高兴。”我向机器人挥了挥手。

机器人向我挥手:“你好,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机器人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名字。”

吴菲在一旁插话:“很快就会有了。”

我故意拉长语调说道:“你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还没想好。”

“你知道你是机器人吗?”

“是的,我是第十一代机器人。我会牢记机器人三定律,你需要我背一下吗?”

我看着吴菲,吴菲笑着点点头。

“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定律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因不作为而让人类个体受到伤害。定律二: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些命令与第一定律相冲突。定律三: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只要这种保护不与第一或第二定律冲突。阿西莫夫在1986年增加了第零定律,并让这条定律具有最高优先等级,超过了第一定律:机器人必须保证人类整体的利益不受伤害,其他三条定律都是在这一前提下才成立。

我决定从另一个角度问话:“不管你是第几代机器人,你还得依靠人类的意识去执行,我这么说你会有挫折感吗?”

“不会的,”机器人说,“我很高兴与人类一起工作,我会把自己使用到最大程度,那也是有责任感的机器人所希望做到的。”

“现在的机器人能懂责任感?”我看着吴菲,有点惊讶。

“其实是程序认知能力,这个不难,机器人研发难就难在情绪感知计算能力的提升。日常生活里,人类至少有七十五种情绪,非常复杂,现在脑机接口和意识移植计算能力还在迭代中,需要进一步研究。事实上,已经有机构在实验机器人肾上腺素算法,模拟人类意识和情绪,增强机器人的系统感知能力。”

“肾上腺素算法?”我不是很明白。

吴菲示意我出去后再谈这个话题。我再次注视机器人,我注视它的时间超过了十几秒,机器人同样看着我。我在想,如果机器人眼眶里面的摄像头换成眼珠晶体,我是否还会这样注视它?吴菲走过去,想关掉机器人的电源开关,机器人突然说话了:“人类有人类的责任感,机器人有机器的责任感。我会记住的。”

“你说得很好。”吴菲说道。

“谢谢吴老师。”机器人说,声音里有愉悦。

吴菲对我耳语:“机器人和人类一样,也喜欢听表扬。”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我对机器人说。

“好的。”

“什么是禅?”

“禅是思惟,也是定慧。”机器人这样回答。

“请再说一遍好吗?”

“禅是一枝花。”机器人说道。

送我出去的路上,吴菲告诉我,未来的机器人不仅会思考,还必须具有理解周围世界并能与世界进行交互的智慧和能力,这也是机器人与AI的根本区别。吴菲的眼神和语气,让我感觉到她对这台机器人模拟系统和内容逻辑单元的自信,以及对机器人禅师去禅院测试的期待。她同时告诉我,肾上腺素算法无疑能提升机器人的感知能力,但如果有机构将肾上腺素里面的冰冷数据植入机器人的程序系统,机器人很可能变成杀人机器。

当天晚上,我接到吴菲的电话。她对我说,一灯法师看在她是沈老师学生的情分上,同意机器人去禅院测试,但她能察觉到一灯法师对机器人没有兴趣,对现代科技都没有兴趣。一灯法师告诉吴菲,禅院要举办一场禅文化交流活动,可以去活动现场测试机器人,但测试时间不能过长。吴菲邀请我一起去,叮嘱我在禅院里不要说“机器人禅师”这五个字,免得一灯法师不舒服。

我们一行三人坐在面包车里。我之前一直好奇,机器人正式露面的时候,五官相貌和气质到底什么模样,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吴菲看出了我的疑惑,对我说:“我们本来想给机器人穿禅修服装,和一灯法师交流后,心里有了顾忌,决定让机器人素面登场,这样反而没有了心理负担,我们测试的是机器人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和交互应答能力,配备皮肤和服装也没有多大的必要了。”我点头称是。

禅院坐落在山脚下,四周有茂密的竹林和几户乡野人家。山峦绵延起伏,茂盛的植物顺滑了山的陡峭。司机拉开车门,吴菲打开了机器人的电源开关。

“吴老师好。”机器人说。

吴菲握了握机器人的手,说道:“这次就看你的表现了。这是周老师,我的中学同学,你们上次见过面。”

“周老师好。” 机器人看着我说道。

我笑着挥了挥手。下车时,机器人有意识地走在前面,站在车门口扶着我们下车。说实话,我既意外又高兴。我们往禅院走去,我观察机器人的步态,自然舒缓,同时又很轻巧,如果穿上人类的服装和鞋子,很难分辨出这到底是机器人的步伐还是人类的步伐。现代科技的发展真是惊人。快走到禅院门口时,机器人停下了脚步。

“吴老师,我想好自己的名字了。”机器人说道。

“好啊,叫什么名字?”吴菲问道。

“禅七。”机器人说。

“禅七?”吴菲没反应过来。

“禅修的人会打禅七。” 机器人接着说。

“真是个好名字!”吴菲的嘴角露出笑意。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自然而然,顺手拈来。

禅院里一片幽静,没有其他人影,树丛里有鸟声和蝉鸣。我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一位工作人员挑开竹帘走出来端详禅七,随后和吴菲交谈了几句,领着我们走向禅院后面,他边走边说:“一灯法师在禅堂,活动快开始了。”

我们经过田畦和一个小操场,有人握着单杠锻炼身体,两三只猫咪跳跃着追逐,跑进了草丛。我的脚尖碰到一块石头,身体一趔趄,禅七及时伸出手臂扶住我。

“禅七,谢谢你。”我说。

“周老师,你是第一个正式叫我名字的人类。”

工作人员小声嘀咕着:“禅七?机器人的名字叫禅七?哪个禅?哪个七?”

禅七马上说道:“坐禅的禅,禅七的七。”

他笑了笑,不解地摇了摇头。说话间,我们已到了禅堂。一灯法师正在讲话,我们悄悄进去,在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一灯法师看见了我们,略作停顿,接着用舒缓的语调说道:“欢迎大家来到这里。上一次的活动是我先讲,大家在后面提问,今天的活动变一下顺序,大家先提问,有什么问题可以说出来。一些朋友对我说过,在家里的时候,心里有很多问题,到了禅堂,问题好像消失了,回到家之后,心里的问题又会冒出来。禅堂是修行空间,也是暂时的逃避所,但逃避是逃避不了的,心里的问题终究要靠心法解决。我希望大家把心里的迷惑说出来。我还想说的是,今天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我父亲的一位学生问我能不能让他们公司研发的机器人来禅院和大家交流,我本来是想拒绝的,我一直对现代科技敬而远之,我后来改变想法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也想看看机器人的真实表现,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机器人提问。下面,请机器人坐到前面来。”

说完这些话,一灯法师变无表情地站起身,让出了主座。一灯法师开门见山的言语让吴菲有些慌乱,没想到禅七镇定自若地站起来,向前走去,周围的听众一边议论一边注视着禅七。禅七走到前台停下,微微低头,双手合十,问候道:“法师好。”一灯法师双手合十回礼,指了指座椅,随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禅七坐下后,目视听众,一动不动。

“一灯法师,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吗?”有人问道。

“今天是禅文化活动,时间有限,围绕主题提问比较好。”一灯法师说。

“机器人,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的,不过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禅七,坐禅的禅,禅七的七。”

禅七说完,台下的气氛明显活跃了。

“机器人的声音挺好听的。”

“我们总裁家有一个机器人,专门做饭,还能带孩子。”

“我们老板也有一个机器人,专门陪他打高尔夫。”

“机器人,你会做什么?”

“我喜欢思考,”禅七说道,“我的名字叫禅七。”

“禅七,你知道什么是出家吗?”

“有在家,就有出家。”禅七说。

“机器人,你觉得人有灵魂吗?”这个提问的声音明显有挑衅的味道。等台下安静下来,禅七说道:“人类相信自己有灵魂,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轮回。我的名字叫禅七。”

“禅七,什么是灵魂?你能说一下吗?”

“灵魂是人类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禅七说,“很特别的东西。”

“某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在思考。”禅七说。

“机器人就是一台机器,一堆金属,怎么可能懂灵魂。笑话。”

“就是,机器人哪能懂灵魂。”

“肉体需要医生,灵魂需要牧人。”禅七说道。

一灯法师一直在静听,我发现他的身体明显动了一下。很显然,禅七的话让台下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小声重复:“肉体需要医生,灵魂需要牧人。有点意思。”

吴菲紧张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那你觉得肉体和灵魂,哪一个更重要?”

“肉体和灵魂密不可分,”禅七说道,“先认识肉体,先研究肉体,才能超越肉体。一个人的肉体疼痛是最真实的疼痛,这种疼痛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别人无法体会,也无法代替他体会。”

“不是说要放下肉身吗?”

禅七这样回应:“人活在世上,认识自己是最大的难题。从肉体开始,一个人才能认识自己,记得自己。这是一个起点。不认识自己肉体的人只好欺骗自己。”

我看见一灯法师眉头微皱,喉结快速滑动了两下。

“禅七,我有一个问题,”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说道,“我是大学老师,也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但我不想以知识分子自居,因为我看不惯身边的知识界同行,这也是我禅修的原因。你是机器人,掌握了很多很多知识和技能,你觉得什么样的知识才能有益于二十一世纪的人类?谢谢。”

台下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倾听。吴菲支起脖颈,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时不时抖动一下。禅七这样说道:“知识是物质,物质是能量,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去太空,人类都离不开能量,而人类的能量是有限的,能量来自于知识,而知识是有限的……”

“这是什么循环论证?”有人插话。

禅七接着说道:“十九世纪的人类只能用十九世纪的知识,二十世纪的人类只能用二十世纪的知识,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只能用二十一世纪的知识。知识就在那儿,就在远方,就在天上,而人类无法提前看到,也无法提前创造自己。”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知识对人类有益?”

“知识是有限的,”禅七说道,“面对有限的知识,只是‘看’是不够的,要‘看见’,‘看见’知识才是对知识的尊重。人类的知识是有限的,知识无法平均分配,能量无法平均分配。”

“这机器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机器人是不是瞧不起人类?”

“你觉得人类会毁灭吗?”

“我会保护人类。”禅七说。

“你觉得地球会毁灭吗?”

“会毁灭,但不是现在。”禅七说。

我看见吴菲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脸上是惊讶的表情。

“那你怎样保护地球?”

“保护地球是人类的事情,我负责保护人类。”禅七说。

禅七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禅七,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过于依赖安全感,会摧毁自由。”禅七说。

“禅七,你觉得你自由吗?”

片刻的沉默。禅七慢慢说道:“我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没有责任感就没有自由。我有保护人类的责任。”

“禅七,我禅修了好几年,还是很难领会禅与生活的关系,怎么办?”

禅七说道:“禅是心态。看电影的时候,你会沉浸在电影故事和人物里面,忘记了头顶上放映机发出的光,这束光灭了,电影画面也就消逝了,你看到的其实是光影的幻像。再比如,你看电影的时候想去卫生间,于是起身去了卫生间,因为你知道,你只是在看电影,去卫生间更要紧。等你回到座位,还会继续看电影,也不会因为中途出去漏看了电影片段而生自己的气,因为你知道,你看的是电影。生活也是一场电影,要把生活画面看成电影画面,漏看的画面肯定会有,那就漏过去好了,生活里有遗憾,让遗憾过去好了。生活是一场电影。

“说得好!”

“生活是一场电影……”

“是这个道理。”

“没想到机器人这么厉害。”

“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我也是。”

“我也正想这个问题呢。”

一阵风吹来,竹枝推开了禅堂窗户。禅七看着窗外的竹林,说道:“向虫子学习,因为人类也是虫子……”台下一阵骚动。

“机器人说人类是虫子!”有人站起来抗议。

“好家伙!”

“这机器人真有胆!”

禅七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竹子里的虫子想出来,它往上爬,没爬出来,因为竹子太长了;它往下爬,没爬出来,因为竹根很坚硬。虫子决定横着爬,于是爬出来了……”

突然间,一灯法师站起身说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禅七随后起身,面对一灯法师,双手合十说道:“谢谢法师。”

我不知道吴菲是否察觉到,反正我看见一灯法师的表情和动作很不自然,禅七向我们走来的时候,他一直低头整理桌上的书本。我在心里为禅七鼓掌。

很显然,这一次的测试相当成功,我为吴菲感到高兴,我同时觉得,写一篇禅七的专题采访不仅有必要而且会引起意外的反响。吴菲赞成我的提议,让我先准备采访提纲,公司公关部会抓紧时间审阅。

回去的路上,吴菲看着禅七,皱着眉头,眼神里有迷惑也有喜悦。

我问了禅七一个问题:“你的记忆库里储存了这么多的人物和他们的思想见解,你最佩服的人是谁?”禅七没有丝毫的停顿,这样说道:“我最佩服的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有足够的条件,也有足够的办法选择他们想居住的地方,并能享受他们那个时代最舒适的生活安适,但他们选择的却是偏僻之地作为自己的居所,省思人类的现状和未来。”

说实话,禅七的回答带给我很大的震动。

吴菲关掉禅七的电源,愉快地说:“机器人的自我生成能力总是让人惊喜!”

“机器人是怎样做到的?”

“老同学,这是机器人深度神经延展模型的功劳,它能根据物理世界的交互场域,调整之前的神经网络计算资源和内存资源。”

我掏出纸和笔,快速记下关键词:海量数据集、大规模分布式训练、模型加速和压缩、网络剪枝、知识蒸馏、张量分解、迁移学习……后来,我们又聊到一灯法师。吴菲告诉我,这些年,沈老师和一灯法师一直没有往来,沈老师去世他才过来送别。一灯法师在佛学院毕业后,到寺院继续研修,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寺院云游了很长时间,听说还在煤矿上过班,他好像一直有心事。吴菲摇了摇头,最后说道:“沈老师一生热爱科技,一灯法师却讨厌科技,唉,父子俩都是固执的人。”

就在我准备好采访提纲发给吴菲的前一天,吴菲打来电话,语气里满是意外和激动:“老同学,真没想到,一灯法师告诉我,他的师父慧然法师后天上午在禅院主持一场禅修会,请我们参加。我现在出差,不在北京,你能不能和禅七一起去,我派工作人员陪同。我觉得多测试一次更放心一些。”

我们去禅院的当天,天空布满灰云。走进禅堂,我发现之前的座椅已经换成一个个蒲团,整齐摆放在地板上。陪同人员看出我的疑惑,对我说,禅七的肢体有极大的灵活性,可以摆出任何坐姿。

一灯法师陪同慧然法师走进禅堂,我们一起鼓掌,随后在蒲团上坐下。我们和上次一样坐在后面的位置,一灯法师走过来,让我和禅七坐到最前面。慧然法师看见了禅七,点了点头,禅七双手合十还礼,我也跟着双手合十还礼,动作显得笨拙可笑。看得出来,慧然法师的眼神里有慈祥、善意和耐心。

慧然法师环视众人,双手合握,缓缓说道:“常言道,无心人说话,最怕有心人听,却又正要有心人听。我佛出世,作狮子吼,发海潮音,天雨四华,地摇六动,有心人正在那儿听。”慧然法师停顿下来,接着说道,“人心,人是什么,心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大家。

禅堂里一片静默。

“人是一台机器。”慧然法师一字一句地说,说完之后,他微笑着望向禅七,随后收回眼神,继续说道,“这台机器,从早到晚重复地工作,毫无怨言,不知疲倦,我们得感谢它,感谢它的方式就是了解它,了解它什么呢?”

这时,一位工作人员把一杯茶水放在慧然法师脚边,慧然法师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地板,接着说道:“一些人练习各种呼吸法,觉得改变呼吸节奏能把身体调养好。这可不是好方法。请问诸位,什么是呼吸?”慧然法师把问题抛给大家,但没有人应答。慧然法师看着禅七,眼神里有试探,也有期待。禅七笔直的身体动了一下,说道:“一个人的呼吸,就是他的时间,一呼一吸之间的感觉,就是他的当下。”

慧然法师的嘴角露出笑意,坐在旁边的一灯法师面无表情。

“人活着,要认识自己,如果不能认识自己,祈祷就是自我安慰,没有用的,”慧然法师喝了一小口茶,接着说道,“了解了呼吸,才能了解身体,才能了解心。什么是心?心是如何成长的?”

慧然法师停下话头,望着众人,还是没有人回答。慧然法师再次望向禅七,正要收回眼神的时候,禅七这样说道:“人类的心是人类最大的宇宙。心要进入真正的思考状态,也就是矛与盾的状态,一正一反的状态,才会有摩擦和否定,有了摩擦和否定,心才会成长。”

慧然法师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他注视着禅七说道:“长话儿与他一个短说,深话儿与他一个浅说。你说得好。”我看见一灯法师低垂眼帘,在蒲团上挪动身体。

慧然法师接着说道:“谁不想舒舒服服过一生呢?谁都想,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这是人的本性。可是,为了心的成长,一个人要把自己看成另外一个人,要把自己陌生化。在座诸位,吃喝玩乐是看得见的,内在的东西才属于你,哪怕属于你的时间很短,几个月,或者一年半载,也是值得努力的。”

慧然法师的言语深深印在我心里。

有人问道:“法师,陌生化就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吗?”

慧然法师回应道:“简单说,陌生化就是跳出自己的舒适区,打破固有的习惯。”

又有人接着问道:“法师,您刚才不是说,打破习惯改变呼吸是不好的吗?”

慧然法师笑着说:“呼吸是生命法则,行为、意识和语言是个人习惯,不属于一个层面。”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慧然法师对大家说:“我给入门弟子讲过,习惯了‘停顿’才能离禅更近。现在,你们盘腿坐在这儿,而你们平时的习惯坐姿不是这样的,所以盘腿而坐就是平常坐姿的陌生化,这也是身体上的‘停顿’。你的身体即是你的肉体。”

禅七挺了挺上半身,它似乎感应到了慧然法师的言谈力量。

慧然法师继续说道:“弟子们放松活动时,我喊一声‘停’,他们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了,正在说话的继续张大嘴巴,不能把嘴巴闭上,端茶杯喝水的把杯子放在嘴边,杯子再热也不能放下,挠痒痒的,继续把手指头放在痒痒处一动不动,我喊‘了’,他们才能恢复自然的动作。这个过程中,如果身体支撑不住倒下去,那就让身体倒下去,但不能想着保护自己。”

“法师,为什么要这样呢?人不是要追求自然而然吗?”

慧然法师沉默片刻,说道:“心性涣散可不是生命的自然而然。身体的停顿,类似于逆水行舟,你不能松懈,你必须毫不迟疑、全神贯注,同时提醒自己的意志力和身体肌肉的运动。你必须克服自己的不习惯。”

“法师,我在家里也能自己练习动作停顿吗?”

慧然法师笑了笑,说道:“你让自己停下来的时候,那已经是你意识到的口令了,而停顿训练需要意外的口令,需要另外一个声音,你必须有耐心和专注力,捕捉那个声音。”最后,慧然法师这样总结:身体的停顿训练是一项集体活动,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发出“停”和“了”的口令。

一灯法师护送慧然法师离场,我们鼓掌目送,之后我和禅七随听众走出禅堂。大家先是兴奋地讨论慧然法师的言谈,接着把禅七围拢起来。我转身走向旁处,因为在这一刻,我忽然想远一点观察禅七,禅七的语速和语调果然有人类的感觉,逼真而细微,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幻觉,然而这幻觉却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

“一灯法师,我们也来玩一玩‘停’的游戏吧。”有人喊道。

我回转身,看见一灯法师走向禅堂,另有一个人补充道:“在放松的状态下才能玩这个身体训练,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法师发出口令,我们马上停下来即可。”一灯法师沉默着走进禅堂,把门关上,旁边的人觉得一灯法师没有兴趣陪我们玩,于是也就放松下来。有人站在石头后面偷偷点上一支烟,有人走向小操场,抓起单杠玩起来,有人双手叉腰,前仰后合做着运动,有人边走路边低头沉思。

我走向禅七,而禅七对单杠产生了兴趣,径直走过去,我也跟了过去。很显然,这是禅七第一次看见单杠,单杠上的人一会儿引体向上,一会儿摆动身体晃来晃去,禅七静静地看,像一尊机器雕像。

“停!”一灯法师突然间大喊了一声。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而单杠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身体失去平衡,一个闪失掉下单杠,禅七马上伸直手臂迎上去抱住他,自己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我说了‘停’,谁都不能动!”一灯法师加重语气斥责禅七。

“我想保护人类,我能保护人类。”

这是禅七的声音,我的余光看见禅七躺在地上,站起来的动作显得僵硬。停顿的时间还在持续。我刚才正准备抬腿迈上一块石头,听到口令我得继续保持抬腿的姿势,肌肉的酸痛感一阵阵袭来,我提醒自己坚持住。

“了!”一灯法师终于发出了口令。

所有的人放松下来,“哎吆”“哎吆”的叫声此起彼伏。

我急忙走向禅七:“禅七, 你没事吧?”

禅七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单杠,伸直手臂,向上一跳抓住杠把,先是让身体垂立,自然摇晃,之后让身体慢慢稳定。机器人玩单杠肯定新鲜,其他人说笑着围拢过来。在身体几乎完全静止的状态下,禅七先是完成半身引体向上,停顿几秒后,完成全身引体向上。接着,禅七开始在单杠上翻转。周围的人纷纷鼓掌。

“停!”这是一灯法师突然的喊声,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们紧跟着静止不动,而禅七还在单杠上旋转。

“禅七,法师喊停了。” 有人小声提醒。

禅七肯定听见了。我心里清楚,此时此刻,禅七紧握杠把让身体随重力自然下垂即可停顿,或者说,禅七凭借机械手臂的力量,完全可以手握杠把,脑袋朝下,在单杠上垂直倒立停顿。我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禅七在单杠上回旋的幅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了。那是全身的绕杠动作,整个单杠被禅七的臂摆摇晃起来,眼看着要散架,甚至拔地而起。

“禅七,小心!”我在慌乱中叫了一声。

“不准说话!”一灯法师马上阻止我。

我感受到一阵阵风,同时感觉到了危险,我忽然想起机器人三定律,再次喊道:“禅七,机器人可以保护自己!你要保护自己!”

“啊!”周围的人在喊。

我看见禅七飞向空中,像一团发光旋转的迷雾。

“啊!”更多的人喊起来。

禅七摔在巨大的岩石上面,先前的身体飞散成了碎块。我跑过去,手心里全是汗。禅七果然是机器人,我看见散落一地的电路板、传动装置、机械肺、感知传感器、系统处理器、肢体吸盘……我还看见禅七残缺的手。

“太可惜了。”

“这机器人挺聪明的。”

“不可惜,机器人可以复制,这个坏了,再造一个。”

我握紧禅七的手。透过人群,我看见一灯法师站在那儿,嘴角露出笑意,随后转身离去。

作者简介

蒋一谈

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

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透明》《庐山隐士》《中国故事》等。

2015年11 月,蒋一谈将中国古典诗、日本俳句、世界现代诗、武术大师李小龙创造的“截拳道”融合在一起,出版诗集《截句》 ,提出截句文体及“最短的现代诗”写作理念。

蒋一谈同时为孩子们写作绘本故事,已出版的作品有《我故意不说话》《狐狸的尾巴》《狗狗的骨头》《爸爸,生日快乐》《妈妈,生日快乐》《暴风雨就要来了》《家》等。

2021年,蒋一谈开始写作科幻小说,已发表作品有《2049》《浮空》《月球之眼》《说文解字》《禅七》《慢先生的秋天》等。

曾获得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首届《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卡丘·沃伦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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