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不久前，她还跟小伙伴在田野里玩着“抢新娘”的小游戏，在教室里听老师开着“种罂粟”的玩笑，作为学校干部去其他班级统计人数，和网恋对象在通讯软件中说着悄悄话……往日的一幕幕就像梦境，此刻的她必须做出决定了：要不要跟眼前的这个小伙儿结婚。
那时，她14岁。
生活在越南山区的赫蒙族，时至今日仍然保留着“抢婚”的传统。每逢农历新年，村里的男孩就有把女孩抢回家过夜的自由。天亮之后，双方家长见面，商议结婚与否。
那个14岁的小女孩，是纪录片《云雾中的孩子》追踪拍摄三年的主人公。这部来自越南的影片，几天前进入了2023年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的提名名单。
之所以不断强调“14岁”，一来是呼应片名中“孩子”的称呼——尽管她们在族群中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但在外界眼里仍是彻头彻尾的小孩。
二来，14岁是一个关键节点。小女孩的姐姐14岁时正上高一，在新年之夜被抢走，转眼间告别童年成为人妇。当纪录片拍摄时，姐姐已经17岁，开始抱着儿子回娘家串门了。
尽管越南法律明文规定，女孩的法定结婚年龄是18岁，但这一条文在偏僻的小山村中与废纸无异。
“抢婚”风俗世代沿袭，现代法律无法触达，但女孩们已经通过智能手机睁眼看世界，多个条件相交，就形成了一个现代意识与传统风俗相碰撞的女性叙事：出生在赫蒙族的女孩们，想要逃离早婚和抢婚，总共需几步？
宿命
对《云雾中的孩子》的导演何黎艳来说，以“抢婚”作为纪录片的主题，完全是一个被动的过程。
起初，她只是想用纪录片的形式，记录村落中孩子们美好的童年时光，以及童年是怎样消失的。在跟拍女主人公的过程中，她了解到了赫蒙族抢婚的习俗，以及当地一些女生被强奸拐卖的事实，这让她很担心女孩的未来。与此同时，影片的主题发生转向。
抢婚对当地人意味着什么呢？
它是一项娱乐活动。女孩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进行的便是抢婚游戏，与我们小时候玩的过家家很是相似。不同的是，我们的过家家真的只是闹着玩，而抢婚则是她们不久之后即将面临的现实。
它是一种日常教育。女孩的父母常对她说，“如果被抢走，需要自己应付。”甚至连接受和拒绝的话术都很有讲究。
而在观众看来，它更像是一项社会惊悚活动。女孩的妈妈小时候为了防止被抢婚，下午四点以后就不再出门，但爸爸还是找准时机，“绑架”成功。
尽管纪录片一直都有一个著名的“摄影师不干涉原则”，但事实上，纪录片在进行创作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干涉了原本事物的发展。在《云雾中的孩子》里，导演更是屡次违背了这一原则。
由于摄影机的存在，男生们不再在放学路上骚扰这个女孩，但这却未必是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女生乐意看到的，所以在有些时候，女孩希望导演能给她一些私人空间。
所以干涉顶多形成了一种延缓，它并未阻止事物的发展。有一次，女孩拒绝了跟拍，跟着一个男生远去，当晚彻夜未归。奇怪的是，女孩的父母认为这件事很正常，反倒是导演在摄影机后轻声啜泣。
这件事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男方父母登门求亲，遭遇女孩拒绝后，男方试图将她强行拖走。
这才是真正的抢婚现场。大人们没有了饭桌上的温言细语，女孩丧失了选择权，男方几人抓着她的胳膊和腿，像拉牲口一样将她拖出门口，而这种时候，女方的父母甚至都无权干涉，唯有兄弟姐妹有权叫停。
导演下意识地阻止，却遭遇警告。女孩嚎啕大哭，挣扎着想要逃脱，向导演投去祈求的目光：“帮帮我。”导演忍无可忍，冲着她的父母喊道，“帮帮她。”
抢婚被终止。如果没有摄影机的存在，外人很难预料到事态的发展，导演放下了职业性，但改变了一个女孩的命运。
从一些采访中我们得知，抢婚事件之后，女孩说服父母，去了寄宿制学校读书，暂时免除了抢婚之困扰，她甚至还拿到了澳大利亚一所大学的奖学金。
但这还不是结局。女孩终究没有去读大学，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并离开校园和他结婚，在17岁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女儿。从结婚和生子的年龄来看，她和村里那些被抢婚的人似乎也无甚区别。
不同的遭遇，相似的命运，观众不难从她们身上体会到那种难言的宿命感。那么，这种宿命感又因何而来？
早熟
对赫蒙族的女孩们来说，抢婚只是显性问题，只要提前做好准备，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而传统观念和自我欲望才是最难解的隐性问题。
女孩拒绝被抢婚，原因很简单，因为不喜欢那个男生。去男生家过夜，或许是虚荣心作祟，毕竟这个男生在学校深受女生欢迎；又或许是对前任男友不忠行为的一种报复。
别忘了，她才14岁。如果一个14岁的女孩成天想的都是男女之事，这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成长环境令人瞠目结舌。当母亲抱怨父亲没本事时，父亲当着孩子的面堂而皇之地反驳：“所以你跟别人上床的时候我该闭嘴吗？我知道你在外边跟别人搞。”
当女孩跟男生交往时，母亲形容她是“饥渴”；当女孩彻夜未归之后，谈婚论嫁时，母亲则教导她：不要总用下半身思考问题，要用脑子思考问题；当男孩上门提亲时，喝醉的父亲对她说，“你今晚跟他睡一起。”
大人与大人、大人与小孩、小孩与小孩之间，对性事的谈论没有丝毫界限。
许是传统观念作祟，许是娱乐活动实在匮乏，这样的成长环境直接导致了人们的早熟，也意味着她们对婚姻、人生价值的看法与外界大相径庭。
从这一点来看，你就不难理解女孩为什么乐意跟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生回家过夜了。
那夜过后，导演和女孩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白。女孩问她，“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
导演直截了当地说，“是的，因为你把那当儿戏。”
我能体会到导演在那一刻的失落甚至愤怒，她不仅仅在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可叹的是，她原本想要拍摄的乡村里的童年味道，或许早在她来之前，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文/许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