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丰羽从他父亲丰新枚手中,继承了爷爷丰子恺的部分手稿,这些手稿被报纸包着,存放在皮箱内,有他的画作、译文、散文、家书……绝大部分,此前从未面世。
从此,整理出版爷爷留下的吉光片羽,成了丰羽的首要任务。很少有人知道,丰子恺除了是漫画大师之外,还是民国时期标准的“斜杠青年”,精通文学、书法、音乐、出版、装帧设计,还翻译过俄、日、英三国语言的30多种著作。
“猫奴”丰子恺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幽居小楼,喝酒、撸猫、孤独创作,在病榻上翻译了日本古代文学的代表之作《竹取物语》《伊势物语》和《落洼物语》,但是直到去世,他都没看到这几本译文出版,只留下三卷七百余页的珍贵手稿。
《丰子恺译文手稿》
今年,三本物语翻译完成的50年后,丰羽拿出已经泛黄的手稿,结集出版,这也是丰子恺的译文第一次以手稿的形式面世。一条邀请丰羽先生来到上海,聊了聊他记忆中的爷爷,也一同回访了丰子恺最后的故居——日月楼。
以下是丰羽先生的讲述。
01
七百余页手稿首次面世
丰子恺嫡孙 丰羽
我叫丰羽,是丰子恺的嫡孙。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是丰家唯一一个单名的孩子。
1973年,丰子恺去世的两年前,他把自己很多作品的手稿,交给了他最小的儿子丰新枚,也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就全部到了我手里。
这一次,我把其中三卷、七百余页日文翻译的手稿拿出来,分别是《伊势物语》《落洼物语》和《竹取物语》,首次在国内出版。
第一次看到这些手稿的时候,我也很惊叹。
三本手稿都是用普通的格子纸,钢笔写在上面的,封皮是挂历纸做的,外面用报纸包起来,存放在皮箱里。到了每年的黄梅时节,拿出来稍微晒一晒。就这样用最简单的方式保存下来,也保存得蛮好的,也是保存人用心。
三卷手稿原件,用挂历纸做了简单的封皮
写在方格纸上
最根本的原因要追溯到1926年,丰子恺当时28岁,和上海的文化名人共同创立了开明书店。他是发起人,又任主编,征稿、编辑、出版发行,甚至印刷,他都是一条龙做下来的。
他对投稿人的来稿应该怎么归类,怎么保管,都有实战经验。他的子女和孙辈,很多也在从事出版行业,所以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意识,重视手稿,也知道保存方法。
到我手里之后,我才开始用一些所谓现代化的手段,存放在恒温恒湿的保险箱里。这样整套作品得以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现在首次展示给大家看。
这三本都是日本古代文学的代表之作,是丰子恺在1960年代翻译了《源氏物语》之后,接着翻译的他比较喜欢的物语作品。既可以看到日本跟中国文化的同宗同源,也有日本文学自己的个性。
《竹取物语》,是日本古老的神话传说之一。讲的是家喻户晓的辉夜姬的故事,跟我们的神话故事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伊势物语》手稿原件
《伊势物语》,是日本平安初期“歌物语”的代表。主人公是一位吟游诗人,一共125回,丰子恺的翻译把它叫做话,每话就是他走到某个地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以此做一首和歌,相当于我们吟了一首唐诗一样。
因为很多都是写男女之事,丰子恺就形容《伊势物语》说:“此物语很像中国诗经的国风。国风好色而不淫,此物语亦然。”
《落洼物语》,是日本物语文学趋向成熟的代表作,也是日本现存最早的写继母虐待继子的物语故事。
这三本翻译本在不同年代都出版过,但都是铅印的,中间还要经过编辑的两三道工序,从译者到读者之间就有了距离,灵动性就有所降低。
这次是直接把手稿呈现在读者面前了。你感觉就是到了当时那个场景,丰子恺写好了,你就在这儿看。
《伊势物语》这一本还做了一个特别的设计,左边是丰子恺翻译的手稿,右边是日文和歌的日文原文,一左一右做了对照。
修改痕迹清晰可见
丰子恺所有的手稿,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所有他认为要修改、删除的地方,他会涂上黑色的方格,里面用钢笔填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内容。
在真正落笔之前,他先是有了腹稿,再有了初稿,可能还不满意,再经过反复推敲,最终才形成今天我们看到的手稿,也就是最后交到出版社手里的稿件。
所以手稿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分了几个月的时间,甚至更久写的。你从这里面细细的品,可以看到翻译的人,不同时期的心情变化。
他的字迹有的时候相对潦草一些,可能那几天的心情不是很好,或者急着赶什么事儿。有的时候非常端秀,今天肯定没什么事,心情特别好,慢慢写,不着急。只有手稿能留下来这样的痕迹。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竹取物语绘卷》
日本国文学研究资料馆藏《伊势物语绘卷》
我们还联系了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国文学研究资料馆、国学院大学图书馆,拿到了他们馆藏的三本物语的绘卷,都是江户时代前后的日本画家画的,是国家级的观赏文物。
文字与绘卷相呼应,共同还原平安时代物语故事的人物与景象。
再配上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副教授蒋云斗老师的权威注释,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日本物语文化。
02
民国“斜杠青年“
丰子恺设计的图书封面
爷爷是民国时期的一个“斜杠青年”,跨界,写散文,画漫画,写书法,装帧设计,而且每个界都做得挺好。
但是很少人知道他也翻译,他一生著作170多部,其中翻译的有30多种。他的第一部文字作品就是翻译了英文版的《初恋》,可以说他的创作生涯就是从翻译开始的。
1921年,日本游学归国的丰子恺
那个年代,很多中国学生都会去东瀛留学,我爷爷也去了。路费是他卖了祖产,向姐夫借了四百元钱之后,勉强凑起来的,只够在日本待10个月,所以他叫“游学”。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一有空,他就去逛博物馆,看艺术展览,看舞台表演。他经常去东京的神保町,那里有很多书店和旧书摊。
有一次,他在书摊上翻到了日本漫画家竹久梦二的《春之卷》,当时就看出神了。他本来是学西洋炭笔画的,后来就变了路子,改成了简笔漫画。
丰子恺翻译、书写的《源氏物语》引歌
在日本的时候,他一看到喜欢的文学作品,就有冲动要把它们译成中文。但是回国之后,他当了一名老师,忙于备课。他给同事画的教材插图又出名了,他又开始忙作画,搞出书,没有时间翻译。
没想到40年后,这个愿望实现了。
1956年7月 丰子恺和丰一吟在日月楼合译柯罗连科小说
解放之后,因为种种原因,丰子恺的很多工作不能再进行下去了。但是他又耐不住寂寞,总是要做点事情,所以创作重心就转向了翻译。
1950年代初,他翻译了很多俄文作品,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就是那时候翻译的。
丰子恺正在翻译石川啄木小说集
60年代,他主要翻译日文作品,包括《源氏物语》。当时国内还没有人完整地翻译过这本书,日本也很重视,东京的报纸上还登出过“丰子恺要翻译《源氏物语》”的消息。爷爷1965年交出了自己的译稿,可惜直到去世,都没有看到这本书出版。
到了70年代,就是大家要看到的这三个物语,也是他翻译的几乎是最后之作了。
丰子恺的翻译更多的是一种意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把原文嚼碎了,吞下去,消化了,然后再吐出来。”
他更愿意用中国传统的唐诗宋词,广为读者知道的名句,代入到翻译的作品里面。
“清光虽皎洁,不是庆团圆。
月月来相照,催人入老年。”
像《伊势物语》比较明显。日本的和歌本身是57557的构成,到了丰子恺的翻译,他用中国古代诗歌里七言两句或五言四句的格式,中国人读起来就会很顺畅。
“樱花香色今何在?剩有空枝向晚风。”
“蔓草生幽谷,连绵上顶峰。两情长好合,应与此相同。”
他还特别擅长有画面感的翻译,让你的大脑里产生图画,从而传递文字中的神韵,这是他喜欢的方式,和他的散文、漫画都是一脉相承的。
再像《竹取物语》,是日本的神话传说,他就用中国传统小说章回体结构。从他的译文里,你可以隐约感到《封神榜》《西游记》的影子。
这跟当时很多翻译家坚持的直译是有不同的,这个是学术上的争论。事实上很多的读者还是很喜欢他的风格。
他当年还跟鲁迅翻译过同一本书,厨川白村的文艺论文集《苦闷的象征》,所谓的“撞车”。鲁迅还提携他这个后辈,嘱咐出版社要自己晚出版,让出这个市场。
后来丰子恺去拜访鲁迅先生,表达自己的歉意:“早知道你在译,我就不会译了。”鲁迅也客气地说:“早知道你在译,我也不会译了。”稍后鲁迅先生还通过另一个同学,传话过来说,他感觉丰子恺翻译得比他的好。
丰子恺给丰新枚的日语家书,嘱咐他背诵《伊吕波歌》
爷爷很有语言天赋,而且有自己一套方法论,学外语特别快。
在日本游学的时候,他不像很多中国去的学生上日语课,他嫌那个教得太慢了。他报名参加了一个日本人学英语的班,英语他已经会了,但老师讲解的过程用的是日语,他就用这种方法快速地提高了自己的日语水平。
他53岁才开始学俄语,当时记忆已经不太行了,他就靠刻苦。有一次贫血晕倒了,家人送他到医院,他还叮嘱家人要带上他正在学习的俄语书,到了医院上午治疗,下午就温习功课。从学习俄文字母开始,到翻译完《猎人笔记》,他只花了2年8个月。
03
日月楼中的翻译之乐
如今的日月楼
爷爷是一个存不住钱的人,他说:“钱一多,就会在袋里喳喳叫,所以非用不可了。”
50年代初,他有段日子稿费收入颇丰,就拿出几条“大黄鱼”(金条),买下了上海陕西南路39栋93号,长乐村里一栋三层楼的西班牙式连排别墅。
这个故居他取名叫日月楼,一直到1975年去世,这里是他人生最后21年居住的地方,有他三代同堂、最快乐的记忆。
日月楼二楼半个阳台是丰子恺的坐卧之角
二楼的小阳台是他工作的地方。大概6平方米的一个小空间,最左边是一张床,也不叫床,其实就是一块木板,上面放了个垫子。因为他1米73,木板只有1米5几,创作累了的时候,只能蜷着腿在那里休息一下。
木板旁边是一张书桌,一把藤椅,是他创作的地方。旁边有两把椅子,可以会会客人,中间一个小茶几,就这么简单。
丰子恺的漫画:“日月楼中日月长”
工作室最特别的是有一个斜顶,斜顶上有一块玻璃,透过这个玻璃可以看到太阳、月亮,所以他称之为“日月楼”。他专门请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为日月楼提了一副对联:“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
在日月楼里,他的创作生涯进入了最后一个高潮。
丰子恺在长乐村门口
当时的社会环境并不支持自由创作,很多双眼睛盯着他。结果就是他只能每天起早抹黑的,四点来钟就起来创作了,有时候画画,有时候翻译,有时候写两笔书法。七点多钟就得收摊,因为家里人来人往,他不想被别人看到,可能又要拿去做文章。
偶尔过了点没人上门, 他才能松口气,可以看看书、做点自己的事。
1973年,丰子恺唯一存世的彩色照片
1972年,他在写给我父亲的信中说:“我最近早上翻译日本古典物语,很有兴味。因此幽居小楼,不觉沉闷。日饮啤酒二瓶,高级烟十余支,自得其乐。”
这几句话,你一副场景已经出现在你眼眶前面。我不会觉得这个人很苦闷,反而是觉得这个人很悠闲。
他以前抽烟,生病了之后抽得就少了,但是黄酒是伴他一生的,他的学生来看他,都知道要提两缸黄酒过来。
有时候黄酒断货了,他就喝啤酒。他喝得不多,不像有的人失意了就灌,他不是的,他两瓶啤酒就可以搞一天的,品一口,写两个字,停一停,慢工出细活。
丰子恺有“民国第一猫奴”之称
可能再撸撸猫。
猫是他作品里经常出现的一个小动物,猫跟狗子性格是不一样的,显然丰子恺喜欢猫,那种相对高冷的性格。他自己也是比较孤立的,不会去参加太多的社会组织,不拉帮结派。
1962年,孩子们在襄阳公园看丰子恺画速写
襄阳公园,距离日月楼仅5分钟路程
思想锁住了的时候,他就拿着根拐杖下楼,走到附近的襄阳公园,活动一下。
襄阳公园过去有很多孩子,丰子恺一直在说,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是他创作的源泉。所以他要去接触儿童,儿童给他灵感。
说着轻松,事实上在翻译这三本物语的时候,他已经得肺炎了,说不定都已经是早期的肺癌。但他乐在其中,他在书信里说,他反而要感谢这场病,不用去干校劳动,可以安心在家创作。
我们可以看到手稿那么多、那么长,他写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很久的思考才写下来的,这都是他一个人的过程。
丰子恺漫画《好花时节不闲身》,描绘了自己的工作场景
他自己在文章里也有写,非常有意思。因为翻译得很投入,右手写,左手拿着香烟,茶杯和烟灰缸都放在左边。他有时候把烟灰就点在茶里了,他也不知道。过了一会他就喝口茶,才发现有烟灰,喝着喝着,觉得有烟灰的茶其实也可以接受。
但是话又说回来,你去读这本书,你会发现他的翻译,从头到尾的情绪是基本稳定的。说明外界是一种情况,他自己内心的定力还是很强的。
04
习惯孤独,做自己心爱的事
丰羽五个半月时,丰子恺给他画的肖像
我6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所以实事求是说,我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刻。更多是通过我的父母、伯伯、姑姑的描述,还有他写给我父亲的家书,对他有更多的了解。
印象最深的是我四五岁的时候,跟我妈从北方坐火车来上海,结果他叫了一辆小轿车到上海站接我。那是上海牌的小轿车,好像花了几块钱的,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坐小轿车。
丰子恺一家在日月楼门口的合影
每年过节的时候,全家二三十个人聚在日月楼,一般家庭就是吃吃喝喝了,我们不一样,要搞活动,交换礼物,击鼓传花,吟诗作对,这些事尤其小孩子会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直伴随着我到现在。
后来我住在上海,我的姥姥在带我,每周把我抱过来给他看。他给我父亲写的家书里,很多信都提到了我。有一次他发回了很多钱,他给了我父亲一点,还特别写明要给我20块钱买东西。
丰子恺写给丰新枚的家书,提到:“我分20元给小羽买东西”
丰子恺给丰新枚报平安:“小羽发烧已好全”
那时候我妈在天津,我爸在石家庄,过的是三口人三个地方的生活。我感觉到他也有一点心痛,因为他的原因造成了这么一个结果,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恢复身份。他可能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好了,我们也都可以回来了。
我是希望社会能够了解一个更完整的丰子恺,而不是一说到他,大家就想到一个漫画家。他是文学家,艺术家,翻译家,更重要的他是一个教育家。
丰子恺编著的部分教材
他翻译的东西里面,除了我们看的这些小说之外,还有很多的理论著作和教材。有一本书叫《音乐入门》,从一九二几年开始,到建国后出版了二十几版,很多中国大名鼎鼎的音乐家,都是看了这本书才入门的。
还有关于西洋美术、西洋建筑的书籍,大大促进了当时艺术教育的普及。这个是专业领域学习的学生才知道,一般社会上不知道。
有些人不知道怎么评论丰子恺,也不好把他放在这一个类别里去评,他倒也无所谓,他也习惯孤独,他只要能做自己心爱的事就行了。
通过这些手稿,我们仿佛能看到当初的古稀老人,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笔耕不辍。
他之前开玩笑,说自己翻译的动机“小半是趣味所在,大半是为稿费和版税”。其实他明明知道,那时候很多书翻译出来了,也只能他自己看,出版都出版不了,归根结底他还是喜欢这件事。
即便他生病了,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快到了,但是他还是愿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自己所有掌握的东西,尽量通过文字留给后人,达到星河界里,达到人间所有的日月普及的地方。
自述: 丰 羽 / 编辑: 鲁雨涵 倪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