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年砍柴
文史作家
新著有《寻找徐传贤:从上海到北京》
这些天满屏都在说《漫长的季节》。这是一部需要勇气才能看完的电视连续剧,我用了好几个晚上,断断续续地、不时停下来舒缓一下沉重的心情,终于把12集刷完。
《漫长的季节》设定的地域环境是东北的老工业基地,我想许多人和我一样,即便没有在东北长期生活过的经历,依然对这部剧中人物产生强烈的共情。这部名为悬疑剧的连续剧,实则是一部中国时代大转型的社会史,它说的就是我们共同的故事、共同的命运。
彪子:七十年代生人
男一号王响(范伟 饰)一家的遭遇固然让人觉得无比悲伤和同情,但更令我喟叹怆怀的是男二号龚彪即彪子(秦昊 饰)的命运。王响属龙(应该是1952年生人),17岁顶班进厂。电视剧中的早期——1997年,当国有企业桦钢摇摇欲坠时,人到中年的王响除了开火车外,没什么技能,家有多病的妻子和处在青春期的儿子,他的人生被固化了,想改变生存状态,非常困难,不得不随时代的大潮浮沉。而彪子不一样,他大学毕业分到桦钢厂办没多久,上世纪90年代大学毕业生还很稀罕,彪子长相帅气、机灵、会来事又能说会道,怎么就混到了和表姐夫王响一起轮班开出租车的地步呢?
1970年代生人,1990年代大学毕业,彪子算是我的同龄人。我们这一代,称得上中国近现代一百八十多年来最幸运的一代人。成长的年月,基本告别了饥饿和社会动乱;上学时赶上改革开放启动,“尊重知识”已是时代潮流;步入社会后,中国经济开始蓬勃发展。
1990年,中国的GDP列全世界第11位,尚不如排第10的巴西,只有排第2的日本1/8;《漫长的季节》中的晚期2016年,中国的GDP全世界第2,已经差不多是日本的3倍。我们这代人最好的职场年华,正好与这一亘古未有的经济腾飞、财富积累的时代重叠。
大多数人——不仅仅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部分人,得到了时代的红利,而彪子怎么就错过了呢?
个人的命运与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世道之好坏决定着大多数人的命运,所谓“形势比人强”,但从个体而言,其命运未必能和时代合拍。再好的年景,也有收成不好的农户;再好的世道,时代的列车也会把一部分人甩下来。
彪子被甩下来的原因,简单地说他是在好的大时代遇到了糟糕的小气候,他未能及时地摆脱不利的小环境,越到后来沉没成本越高,改变现状则越难,他只得认命,在扯犊子、耍机灵中维持心中那点自尊。
其实,彪子刚刚大学毕业进入社会90年代中期,他的同龄人包括我,处境并不比他好,也没谁能预料到未来二十年中国有狂飙突起般的经济大发展。1993年我和120多位同届大学毕业生分到北京东北郊酒仙桥一家国有军工企业,我进了总厂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摆设,乃至上司和身边工人师傅说话的语气,和彪子所在的桦钢厂办一模一样。好几回下岗工人跑到厂办来申诉,主任打发我和另外一位毕业才一年多的年轻人与其应付,每个月领到那点工资刚够吃饭。当时,看到满地蒿草的厂区,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我比彪子幸运的是,虽则都进了破败的国有企业,但我在北京,他在东北。在北京有更多再选择的机会,北京的国有企业脱困,搞股份制改革,也有更多的成功机会。不到三年,和我同年进厂的大学毕业生有100来人跳槽了。——当时正值邓公南巡后掀起了经济蓬勃发展大潮,有了北京户口、拿着一张本科以上文凭的年轻人在北京很好找工作。我来北京第一个落脚点的那家国企,经过股份化改制,后来上市成功,现在是中国半导体显示领域的龙头企业京东方(BOE),还留在该公司的兄弟姐妹已成了高管或骨干。
当然,北上广深的优势其他地区无法与之相比,但与彪子类似条件的年轻人,如果能及时做出决断,仍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我的一位从小学到高三一直同班的发小,从我老家湖南一所大专毕业后,分到湘中地区一家国有化工厂的厂办,没几年,工厂倒闭了,她已结婚有了孩子,当时的生活压力比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同学还大。她带着还在吃奶的娃苦读两年,考上了广州一所高校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该市,而她的先生——老家一所中学的优秀教师,也随她跳槽到广东的某中学。
留下来的,与离开的
这样的故事在我老家湖南还很多。有些同龄人在1990年代大学毕业后,档案、户口都不要,直接拿着毕业证“裸奔”到广东。更多的是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即南下广东打工,从做技术工人起步,一点点成长为企业高管,或自己出来创业当小老板。三十多年过去了,除了少数运气特别不好或自控能力太差的人外,大多数都过得不错。
湖南、江西、四川等内陆省和东北相比,离改革开放前沿珠江三角洲的距离近得多,此乃这些地区的彪子同龄人更容易做出改变自己命运的选择的原因,但有一个原因可能更重要,那就是计划经济时代东北的优势到了改开后的市场经济时代,反而成了劣势,而这几个内陆省份的劣势则成了优势。
东北是中国的老工业基地,在计划经济时代的城市化程度远超关内各省份,如1980年辽宁省城镇居民占比35.4%,而湖南只有11.9%。计划经济时代,城镇化程度高的地区,个人对体制依赖更强,体制给其提供的资源远远胜于体制外,这也是王响等桦钢老人自豪的底气所在,因而无论是大学毕业的彪子,还是高考落榜的王阳,能够进桦钢这类国企,在他们的视野里,是最佳选择。而对内陆农业大省如湖南,非农岗位太少,年轻人很早就明白,呆在当地没啥前途,南下广东成为一种集体选择,部分留在老家的年轻人,因为竞争激烈程度被“稀释”,亦有机会出头。
东北当时是整体板结化了,工厂大面积倒闭,留在当地的年轻人“内卷化”程度尤甚。即便是这样,当时的东北仍然有不少彪子那样的年轻人“倒闯关”,离开东北去北京、山东、江浙沪和广东、海南等地谋生,他们大多数人过得比在东北的同龄人要好。
在1998年彪子下岗时,他还很年轻,完全有本钱去更远的地方闯荡,但他选择了留下,这有桦林市整体环境的原因,也有他个人的原因。他和厂医院的一朵花丽茹结婚了,他没有勇气舍弃爱巢单身闯天下,他仍然巴望着在桦林市这一亩三分地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事后回想,几乎就在这时,还留在当地的彪子便早早进入了人生的垃圾时间。
在桦林,除非像李群那样吃公家饭的人,其他人再就业的空间很狭小,几乎都集中在开出租和摆摊烤串或卖麻辣烫,连桦钢的保卫科长邢三也沦落到挂着尿袋倒卖假汽车牌照。没有钱让所爱的人过着富足的生活,彪子所付出的爱同样得不到回报,他所爱的丽茹红杏出墙。生活对彪子,实在是太残酷了。
彪子只是电视剧虚构出的人物,但这类人物在现实中应当不少,所以才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人常说,世道好时风口上的猪都会起飞。但若一个人没有勇气和决心告别糟糕的小环境,躲在洞穴里,外面东风吹来满眼春,他也获得不了好时代的红利。
1990年代末,王响对儿子王阳最好的期望是和他一样,能顶班进桦钢当一名工人。当历史的指针拨到2016年,亲生儿子死后多年,王响收养的弃儿王北已长大,其对儿子的期望变了,希望王北能去北京考入中央美院,离开桦林市这个伤心地。当王北走出桦林,他所面临的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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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张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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