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鲁迅笔下一个无名无姓无籍贯的“三无产品”,却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振聋发聩的名字。《阿Q正传》之所以至今看来仍针砭时弊,在于鲁迅先生辛辣讽刺地写出了封建精神奴役的“业绩”和被奴役者严重的精神内伤。
作家毕飞宇再说“阿Q“,解读鲁迅先生如何先保证了阿Q的抽象性,再由点及面写到中国知识分子的迫切御侮。在讽刺“精神胜利法”荒谬的同时,记述中国曾如何在“受辱”与“御侮”之间沉痛徘徊。
下文为毕飞宇2017年在张掖河西学院贾植芳讲堂上的一次文学演讲,经授权转载。
文|毕飞宇
一、为什么说鲁迅是中篇小说的祖师爷
我们先来谈一点小说体制的常识。《阿Q正传》是作为连载小说首发的,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连载于《晨报》副刊,约3.3万字。
《阿Q正传》第一章“这一章算是序”(1921年12月4日《晨报》副刊)
依照我们当代小说的体制标准,3万字以下的叫短篇小说,13万字以上的叫长篇小说,3万字到13万字之间的当然是中篇小说。
然而,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个“当然”却并不当然。——如果我们的手头有一本《阿Q正传》最早的单行本,我们会发现,《阿Q正传》标明的是“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这个称呼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鲁迅的时代,中篇小说这个概念尚不存在。事实上,在世界范围内,中篇小说这个说法也几乎不存在。
以英语世界为例,小说,也叫虚构,它是Fiction,往下分,短篇小说叫Short story,长篇小说则叫Novel。Long-short story则是一个很不规范的说法,勉强可以翻译成中篇小说。
事实上,西方的从业人员几乎不怎么使用Long-short story这个概念,喜欢读英语小说的同学可以到图书馆去查一查,你们会发现,许多当代中国的中篇小说翻译成英语之后,封面上标注的都是Novel,其他的语种所使用的,也都是和Novel相对应的那个概念。
中国的当代文学可以自豪一下:让中篇小说合法化、使中篇小说提升到一个新高度的,正是中国的当代文学。中国的当代文学有一个显性标志:期刊的发展特别地迅猛,数量巨大,这里头就包括大型的双月刊。
可以这样说,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算起,没有一个国家的文学期刊在数量上能够比得上中国。那么多的月刊、双月刊,靠什么去填满它们呢?中篇小说就这样应运而生了。中篇小说的发展和壮大,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另一个显性的标志。
文学史告诉我们,鲁迅是现代白话小说的奠基人。如果我们往细里说,鲁迅不仅是现代汉语短篇小说的肇始者,也是现代汉语中篇小说的祖师爷。
我们的“中篇小说”就是从《阿Q正传》起步的,是《阿Q正传》为我们提供了“中篇小说”的体制模式,或者说美学范式。毫无疑问,《阿Q正传》拥有史学和美学的双重地位。
黄永玉先生1952年创作的鲁迅木刻像
二、序的隐喻:阿Q是“大多数”,甚至是“全部”,他无所不在
我首先来谈谈《阿Q正传》的序。这个序很有意思,这个“意思”就在它的隐喻性。
丰子恺创作的阿Q像
要给一个人作传,三大件必须要满足,也就是小说里所说的“某,字某,某地人也”。鲁迅想给阿Q写传,阿Q同样必须满足这三大件。
然而,经过鲁迅先生的一番考证,情况很不妙,阿Q这个人物出现了三个反向的特点:无姓,无名,无籍贯。
大家想过没有,鲁迅为什么要把阿Q写成一个三无产品呢?
去年秋天我讲过大先生的《故乡》,当时我就说过,鲁迅的情怀是巨大的,落实到小说上,那就是贪大,鲁迅是一个贪大的作家。
事实上,就本质而言,鲁迅并不是一个小说家,而是一个思想上的革新者。在鲁迅的眼里,小说算个什么东西呢?我再强调一遍,在鲁迅的时代,小说和小说家都没有取得今天的地位,很不入流。鲁迅先生可是放下了身段才“做起小说”来的,他写小说其实就是“下海”。
是什么逼着大先生放下身段的呢?是启蒙。大先生是一个渴望着面对整个民族呐喊的公共知识分子,这样的知识分子就不能待在象牙塔里,就不能太有“身段”,所以,第一,他“白话”了;第二,他“做起小说”来了。启蒙才是鲁迅的真使命。
《阿Q正传》写于1921年。我们都知道,1921年的中国充满了焦虑。从1840年算起,这焦虑已经持续了80年。
在80年的时段里,关于中国,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侮辱”。那么,中国如何才能御侮呢?许许多多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在面对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具体的问题,更是一个迫切的问题。
可以这样说,一部《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骨子里也是一部关于“御侮”的小说。附带说一句,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考虑进去,还是关于侮辱的,——昨天我还是大爷,一觉醒来我怎么就成了孙子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反差,当时的中国就处在这样的一个反差里头。关于“爷”和“孙子”,我先放在这里,我在后面再说。
极端一点说,一部中国的近代思想史,某种程度上就是方法论的历史——御侮的方法论。
换言之,中国该做些什么?中国能做些什么?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和不同的侧重:师夷,体用,洋务,实业,科学,废科举,共和,解放生产力,头绪很多。
在解放生产力这个问题上,康有为和梁启超是了不起的,他们睿智的双眼盯住了一样东西——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他们发现,中国女性的“三寸金莲”一旦变成“解放脚”,女性立马就可以变成生产力,换言之,中国的生产力就可以提升一倍,中国的GDP也许就可以提升一倍。——对中国的命运来说,如何御侮,女性的双脚才是真正的“内需”。
可是,1924年,鲁迅却拉出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她叫祥林嫂。关于祥林嫂,鲁迅在《祝福》里是这么说的:她“整天的做”,“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
在这两句话的前面鲁迅还有一句话,叫“手脚都壮大”。祥林嫂“手脚都壮大”这句话很醒目,很有意味。
请注意,祥林嫂不是小脚,是大脚。可是,大脚的祥林嫂只有一个结局——冻死骨。这起码说明了一个问题:大脚的奴才和小脚的奴才不可能有任何区别。所以,“小脚”的问题固然重要,“小腿”的问题却更重要。在这个问题上,鲁迅比康、梁前行了一大步。
私底下,我一直把鲁迅的哲学命名为“小腿的哲学”——你到底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鲁迅的一生其实就是为“小腿”的站立而努力的一生。
姜文执导影片《让子弹飞》剧照
那么,鲁迅又是如何去看待御侮的呢?这就有点得罪人了,鲁迅认为,只要“小腿”是跪着的,“洋奴”和“家奴”也没有区别。
这句话狠哪,狠到骨子里去了,他道出了御侮本质——先做“人”,先不做奴才,然后,我们才有资格谈御侮。
所以,关于御侮,鲁迅的态度十分明确,他着眼的不是方法论——不是师夷、体用和洋务,而是世界观——我们要不要做奴才。鲁迅为什么如此在意世界观呢?因为鲁迅有“故乡”,因为鲁迅太熟悉“故乡”的闰土和闰土们了。
闰土和闰土们在精神上有一个特点:他们渴望做“奴才”,在奴性文化的驱动下,他们的内心有一种“奴性的自觉”。这个发现让鲁迅产生了无限的大苍凉。
请注意,鲁迅发表《故乡》是1921年的1月,发表《阿Q正传》是1921年的12月,是同一年的一头一尾。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人,我很想说一件事,那就是写作的惯性,这个惯性也就是作品与作品之间的逻辑性。
我常说,小说不是逻辑,但是,小说与小说之间有逻辑。这个特有的逻辑就是作家的价值体系,一个作家最宝贵的东西就在这里。
总体上说,鲁迅写《故乡》的时候对“奴性的自觉”还保留那么一点情面,但是,他觉得不够,太含蓄,太优雅,他意犹未尽,他想撕破脸皮、酣畅淋漓地来个“大的”。我估计鲁迅写《阿Q正传》的时候铆足了劲。
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在鲁迅的小说写作史上,《阿Q正传》的篇幅最长、场面最大、人物众多,最关键的是,气足,手稳,那是一个小说家的巅峰状态。面对“大多数”,甚至是“全部”,鲁迅鼓足了决绝的勇气,迸发了全部的才华,他骁勇无比。
不做奴才的鲁迅很“大”、很“彪悍”;他以“大”对大,以“彪悍”对麻木,内心无比地恢宏。对奴才,他“一个也不宽恕”。作为读者,我想说,写《阿Q正传》的时候,鲁迅的心是覆盖的和碾压的,气吞万里如虎。
我敢武断地说,鲁迅压根就没想给“阿Q”好好地取一个“像样的”中文姓名,为此,这个惜墨如金的作家为了“三大件”,不惜写了那么长的一段序。
就小说的结构而言,这个序的长度是不合适的,但是,很必要。只有有了这个序,阿Q的“三无”身份才能够合理。——鲁迅根本就不想让阿Q有“姓”、根本就不想让阿Q有“名”、根本就不想让阿Q有“籍贯”,由是,鲁迅保证了阿Q的抽象性。阿Q是“大多数”,甚至是“全部”,他是无所不在的。鲁迅需要这个。
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我们让阿Q叫“赵国富”或者“赵国强”,这有趣吗?很无趣,很无聊。虽说“赵国强”更具象。
抽象不只是哲学的事情,也是小说的事情。抽象即涵盖,抽象性即整体性。
毕飞宇
三、高潮“杀人”:阿Q的造反,本质是想做人上人
相对于阿Q被处决这个高潮,小说的中部有一个次高潮,也就是阿Q喝醉了,他在梦里头“造反”了。这是阿Q这一生当中最为酣畅的时刻,也可以说是他人生的巅峰。
《阿Q正传》插画(1)
请注意,这一段并没有发生,是一个梦,是阿Q的意淫。它有点长,但是,大家耐心一点,我必须要给大家读一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呢,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吗?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吧。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哪里,——可惜脚太大。”
这段文字激情四溢,在鲁迅的小说里,如此激情的文字并不多见。虽说是意淫,但是,这一段文字极其宝贵,怎么评价都不为过。无论以中国文学的眼光来看,还是以中国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一段文字都具有经典的意义。
从文学上说,它体现了鲁迅惊人的心理刻画能力;从史学上说,它体现了鲁迅惊人的历史概括能力,它涉及了中国农民关于造反的基本认知,也涉及了中国农民有关自我价值的终极憧憬。
《阿Q正传》插画(2)
这一段文字分作了三节,差不多可以看作农民造反的三大目的。我们从后往前说:1.造反就是占领性资源。2.造反就是占领物质资源。这两点可以归结为“想要什么就是什么”。3.造反就是随意杀人。这一点可以归结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关“想要什么就是什么”,这个很好理解,我们不说它。我现在要和大家讨论的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就是杀人。
无论是造反前、造反中和造反后,有时候是需要杀人的,这个很好理解。必须要问的问题是,杀谁?回答则是现成的,杀敌人。
我们来盘点一下吧,来看看阿Q在“梦幻造反”当中都杀了什么人。小D、赵太爷、秀才、假洋鬼子、王胡,差不多是圆周的一半。在这五个人当中,赵太爷、秀才和假洋鬼子是“阶级敌人”,当然要杀。可是,阿Q第一个要杀和最后一个要杀的人,却是小D和王胡——他们都是“自己人”,阿Q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说到这里我特别想聊一聊法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有一个特色,革命者自己人杀自己人。可以说,这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的典型案例。
众所周知,法国大革命是资产阶级的革命,它的目的是推翻路易皇帝。但是,有意思的是,这场革命的主体却是新兴资产阶级屠杀资产阶级。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是洁癖。常识告诉我们,每一个参与革命的人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
在罗伯斯庇尔看来,态度动摇的,要杀;不坚决的,要杀;不是很坚决的,要杀;不是最坚决的,要杀;动机不是最纯洁的,要杀。之后,罗伯斯庇尔自己也被杀了。这场革命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杀人游戏。
就我的阅读范围来看,对法国大革命总结得最好的那个人是一个小说家,他就是26岁的加缪。
加缪的《局外人》充分地揭示了法国式洁癖的荒谬性,虽然加缪的本意也许并不在这里。——莫尔索杀了人,法庭的庭审根本不关心莫尔索为什么杀人、怎么杀人、证据是什么、证人是谁。法庭一而再、再而三地只是证明了一件事:莫尔索在“精神上”是一个杀人犯。只要证明了莫尔索在“精神上”是一个杀人犯,“道义”就可以处死莫尔索。
莫尔索在临死之前拒绝了神父,正是对这种“道义”的抗议。有学者把这样的“道义”概括为“罗伯斯庇尔洁癖”。“罗伯斯庇尔洁癖”有力地支撑了存在主义的理论基础:生存即荒谬,荒谬能杀人。
显然,阿Q杀自己人和法国式的洁癖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他为什么要杀小D和王胡呢?鲁迅在小说里头并没有交代。
如果《阿Q正传》是我写的,我想我也不会交代。为什么呢?因为“造反”的历史就是这样,借用《狂人日记》里的一句话说,那是“从来如此”的。
这就是鲁迅的历史观:从来如此。根本就不用交代。鲁迅以他特有的冷静告诉我们,我们要想御侮,靠阿Q的“改朝换代”,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么,透过阿Q的杀人,我们来看看,阿Q的基本诉求或精神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在讲座的开头,也就是我讲“三无”的时候,我留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爷”和“孙子”的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在阿Q的“前史”里,他本来姓赵,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先前比你们阔多了”,也就是说,他曾经是“爷”。
到了小说的叙事时空,阿Q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孙子”。阿Q的精神诉求究竟是什么呢?通过“造反”,重新做回他的“爷”。这是他造反的唯一动机,既不涉及人性尊严,也不涉及社会公正。
表面上看,阿Q最为痛恨的是不公正,可事实上,阿Q最痴迷的也正是不公正。对阿Q来说,天底下唯一的公正是这样的:我是爷,你是孙子;即使我暂时做了孙子,我在精神上也依然是爷,一旦有机会,我一定要做回去。做人上人,这就是阿Q的精神本质。
在《阿Q正传》的开头,我们就看到了“儿子打老子”这句话,我们会发笑。可是,等到阿Q在梦中“造反”的时候,我们回过头来看,“儿子打老子”这句话是多么地不可或缺。如果把“儿子打老子”换成“我操你妈”“你这狗娘养的”,《阿Q正传》依然是《阿Q正传》,但是,小说前后的统一性就没有这么瓷实了。
我们一定要注意好作品内在的统一性。体育运动中有一个专业名词,叫合力。举个例子吧,我多次和专业的女乒乓球运动员打球,老实说,我的肌肉力量比那些女孩子强太多了,可是,奇怪的是,她们拉出来的弧圈却比我的更有力量。
原因只有一个:她们的肌肉动作形成了合力。合力就是力量的统一性。合力或统一性会在作品的内部产生不可思议的共振,在作品的内部形成巨大的势能。
四、阿Q的“精神胜利法”:鄙视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谈完了阿Q的精神本质之后,我想我们有机会来谈一谈“精神胜利法”了。
1984年,林兴宅先生在《鲁迅研究》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论阿Q性格系统》,那一年我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就阿Q的性格,林先生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个关键词:系统。我想延续“系统”这个概念,说一点别的。
《阿Q正传》插画(3)
我们都知道,阿Q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性格特征,或者说特异功能,那就是“精神胜利法”。这是鲁迅先生对中国文学所做出的无与伦比的贡献。
老实说,鲁迅的伟大是他完成了“精神胜利法”的命名,“精神胜利法”本身却没有什么可谈的,因为它并不复杂。真正复杂的是,作为作者,鲁迅是如何去“完成”这个性格特征的?他又是如何使这种性格特征得以确立的?
就写作这个角度来说,我以为,这个问题和“精神胜利法”本身同等重要。
鲁迅写作《阿Q正传》所采用的是一个圆形结构,阿Q处在圆心,其他的人都在圆周上。如果我们仔细阅读这篇小说,我们很快就会发现,阿Q和圆周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对立的。阿Q鄙视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大家都知道拉康有一个著名的理论,也就是镜像理论。这个理论阐述的其实是一个认知问题:一个人是如何认知自我的。在拉康看来,人类只有通过他人才能完成自我的认知。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何让阿Q失去“镜像”,失去自我认知的参照。
我们不能说鲁迅是在镜像理论的指导下去写作《阿Q正传》的。这个说不通。但是我要说,伟大的作家完全可以通过他的写作直觉去达成某个哲学命题。
鲁迅是这么做的——
第一,先确立阿Q的禁忌。这是一个关键点。何为禁忌?1.自身的短处或弱点;2.这个短处或弱点一点都容不得他人的指涉;3.但有指涉必遭反弹。鲁迅正是抓住了阿Q热衷于反弹或热衷于抗拒这个点,一步一步地描绘了阿Q不算复杂的人际。可以这样说,鲁迅塑造阿Q性格的过程,就是交代阿Q抗拒外部世界的过程。阿Q没有一个朋友,换句话说,阿Q没有任何对话的对象和可能。
第二,在失去对话的对象和可能这个基础上,阿Q完成了他的自我封闭。整部小说,鲁迅最终完成的其实是一个系统,也就是阿Q自我封闭的系统。这是“精神胜利法”的大前提。没有这个系统,完成“精神胜利法”这个性格特征就不可能做得到。
第三,从自我封闭这个系统出发,阿Q一步一步丧失了他的现实感,也就是说,阿Q一步一步地丧失了他的认知能力,这个认知能力自然包括两大板块:1.主体的认知能力;2.客体的认知能力。
第四,两大板块的彻底丧失,唯一剩下来的是什么呢?是癔态。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这是疯狂的、变态的、病相的,一点都不涉及理性,一点都不涉及生存的基本秩序,一切都可以脱离实证,一切都不需要现实依据。这个癔态所包含的仅仅是做大爷的心理需求和心理满足。作为一个饱受凌辱的人,什么是阿Q的心理需求?什么最能满足阿Q?当然是胜利。
然而,从逻辑上说,胜利属于判断,是判断就涉及依据,它是实证的结果。阿Q则不需要那些。他的胜利只不过是他的“意愿”,他自己“宣布”一下就可以了。这就是“精神胜利法”。
我要说,封闭系统的确立,表示着“精神胜利法”的最终完成,表示着阿Q这一性格特征的确立。阿Q的一切“行状”,就是沿着封闭系统的内侧,注意,是内侧,是黑咕隆咚的内侧,从胜利走向胜利。
五、审判阿Q:既控诉草菅人命,又讥讽“一厢情愿”
相对于《阿Q正传》这部小说而言,只是在外围完成了一个封闭系统是远远不够的,道理很简单,支撑小说的不是外围的系统,而是系统内部具体的内容。
我要说,鲁迅对封闭系统内部的描绘漂亮极了。在这个封闭系统里,阿Q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鲁迅描绘了阿Q许许多多的行为。可是我想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一个表象。
《阿Q正传》插画(4)
在《阿Q正传》里,阿Q做过几天盗贼,但那是在副线上,行为也不多,毕竟他是一个小小的配角。到了主线,阿Q都做了些什么呢?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几乎就没有什么具体的行为。阿Q只是一个“精神的存在”,他的一切行为都被鲁迅抽空了。
事实上,在主线,阿Q总共做了三件事:1.恋爱;2.造反;3.被审判。那我们就来看一看鲁迅是如何描绘阿Q的这三个具体行为的。
我们先说恋爱。常识告诉我们,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是,在小说里,阿Q的恋爱仅仅是阿Q一个人的恋爱,他和吴妈并没有建构起任何关系。在阿Q对着吴妈跪下去之前,你去问吴妈她和阿Q之间会发生什么,吴妈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照理说,一个男人,他阿Q都要想和吴妈“困觉”了,他和那个女人之间总要发生一点现实关联吧,但是,就是没有。他们之间仅有的那点关系,也就是阿Q对吴妈行了大礼。
如果说,阿Q在小说的主线上还有一点“有效动态”的话,就这个了。——所谓的恋爱,完全是阿Q在封闭系统里的“心理行为”。
再说造反。阿Q到底造反了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除了阿Q在酒后有了一段关于“造反”的梦寐,在现实层面,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有关阿Q造反的具体内容。
他所拥有的只是念头,也就是去寻找假洋鬼子,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阿Q和这个世界并没有建立起对话关系,换句话说,阿Q和假洋鬼子之间就不可能构成对话关系,再换句话说,阿Q 和造反之间也根本不可能有实质性的关联。
《阿Q正传》插画(5)
在第九章,鲁迅对阿Q被捕的描写简直是妙不可言,阿Q为什么会被捕呢?没有人知道。阿Q自己说,“因为我想造反”。请注意,这是阿Q他自己说的。——所谓的造反,仅仅是阿Q在封闭系统里再一次的“心理行为”。
最后我们再来看阿Q的被审判。这一章可以说出神入化。从表面上看,所谓的审判是审判人与阿Q之间的一问一答,可是,只要我们仔细地阅读一下,马上就发现了,所谓的一问一答完全是驴头不对马嘴,阿Q的每一句回答都只是阿Q的一厢情愿,他和审判人之间从来就没有构成真正的有效逻辑,这次对话完全是错位的。
但是,最大的不幸终于出现了,这种错位,或者说驴头不对马嘴,最终对应的却是法律。可以这样说,是阿Q自己把自己给“说”死的,这里头有极为精彩的戏剧冲突。
我想强调一下,如果审判之后相关人员好好地去取证,阿Q绝对死不了。这里头既有鲁迅对法律草菅人命的控诉,也有鲁迅对阿Q“一厢情愿”的讥讽,很复杂的。
这一段文字充满了喜感,却更悲凉。这是审判人与阿Q的对话,也是悲和喜的对话,也是生和死的对话,更是现实世界和封闭系统的对话。所谓的审判,完全是阿Q在这个封闭系统里又一次的“心理行为”。
在整部《阿Q正传》当中,阿Q活灵活现的,到处都是他的行为,都有点闹腾了,可是,都是表象。
如果我们尊重文本,我们就必须承认,阿Q的“有效行为”微乎其微,少得不能再少了。让一个没什么具体行为的人物生动起来、确立起来,这个太难写了。
作为一个小说人物,阿Q的一切都始于心机,一切又都止于心机,他就是一个黑洞,是空的。简言之,他这一辈子其实是白活了,和没有并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啊,阿Q在临死之前是必须要画那个圈的。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更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就这么一个黑洞而言,我想说,《阿Q正传》这部小说的写作难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估。
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只能叹服,鲁迅写小说的能力无与伦比。别忘了,这一切都是在“写实”的名义之下完成的。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已经明白了,鲁迅从来都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从写小说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个现代主义作家。多种不同的文学史书上都说鲁迅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我完全不能同意。
我当然也不指望别人来同意我。有一组概念我们是绝对不能混淆的,鲁迅所拥有的是“写实能力”,鲁迅所拥有的是“现实精神”,鲁迅所拥有的是“现实情怀”,但是,就小说美学的范畴而言,他真的不是“现实主义”作家。
利用最后的时间我再来说一件小事,那就是阿Q的愚蠢。不少学者认为,阿Q是愚蠢的,我一点也不同意。阿Q可不愚蠢。
如果我们仔细研读《阿Q正传》,很快就会发现,阿Q不仅不愚蠢,相反,他偏于精明。为了塑造好阿Q这个人物形象,鲁迅用得最多的手法正是心理描写。
这一点大家一定要多留意。阿Q的心很深,他很能盘算的。祥林嫂是既愚昧也愚蠢,阿Q是只愚昧不愚蠢。愚蠢的人愚昧,精明的人也愚昧,这是鲁迅要告诉我们的——愚昧不除,御侮就不易。
《阿Q正传》很不好讲,老实说,我的能力真的不够,一点感受而已。好在有能力讲这篇小说的老师很多,你们就拿我的演讲当作一点补充吧。
一家之言,谬误之处敬请老师和同学们指正。
(本文首发于2017年《文学评论》第4期,微信平台首发于“六根”,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