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
“嗨，你干什么来了？”——这句看似随意的日常问候，被投射到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2025的宏大叙事中，瞬间转化为一把叩问存在意义的钥匙。它轻巧地撬开观众的心防，却重重撞向全球化时代的核心命题。
作为主场展策展人，冯博一、刘钢、吴蔚邀请了来自13个国家的46位艺术家，通过串联地呈现应邀艺术家的思考与创作，展开在不同区域的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差异化对话。
以下是“凤凰艺术”为您带来的中央美院博士、中国美院教师宋振的评论文章。
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的跨文化交流基因
2007 年，澳门艺术博物馆以“地方”为主题组织本地艺术家参与第 52 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这是澳门首次以“中国澳门”名义参与威尼斯双年展的平行展，参展艺术家以独特视角、多元艺术语言呈现澳门特质，其作品既代表澳门当代艺术面貌，也为国际观众了解澳门及其艺术生态提供了对话的窗口，自此，澳门这座城市的艺术叙事也随即开启了从被动展示到主动建构的转型。
“艺文荟澳：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是对 2019 年创办的“艺文荟澳”的继承与发展，“艺文荟澳”与 2015 年“ART MO 艺术澳门”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均将澳门全城作为艺术展演的场地，打造了艺术主题的全域文化旅游盛宴。“艺文荟澳”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已成功举办三届，其源流已汇入全球双年展机制的文化政治版图，所面对的问题正在从传统的殖民遗产梳理与全球化的进或退，转向深层的自我文化身份的追问与跨文化交流。
▲ “艺文荟澳 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 2025”展览现场 摄影：小全
若 2007 年澳门最初只能以“地方”印象，将澳门艺术家对 21 世纪初文化生活事件的观察和反思散播于威尼斯的大街小巷——透露出一种既非完全西方、亦非纯粹东方的文化身份，那种边缘感恰似澳门在殖民历史中的文化境遇。如今，经历了前两届双年展关于“全球化的进与退”（2021），“命运统计学”（2023）的探讨，2025 年双年展总策展人冯博一敏锐捕捉到澳门重塑自身文化想象的迫切需求，他轻松地提出：“‘嗨，你干什么来了？’这一主题。这句简单的开场白背后暗含着澳门四百年来对自我文化身份的终极追问，也预示着一场对话即将发生。”
“嗨，你干什么来了？”作为本届展览的主题
“嗨，你干什么来了？”作为本届展览的主题，可以被解读为日常问候，简单的询问，或者隐含着哲思的终极问题，这是策展团队对本届双年展主题构想的一次大胆尝试。作为日常问候，它主动发问，拉近距离或询问目的，便于开启一场对话，放在展览语境中，它则通过作品被赋予了三重哲学维度，涉及身份追问、权力关系、生命反思。
对身份的追问即对个体“在场”意义的质疑，指向的是澳门本地居民与游客、本地艺术家与国际策展人等，在此地的“存在感”问题？宋冬的互动装置《非问非答》对此给出了直接的回应，澳门本地艺术家黄咏瑶结合道教《内经图》的隐喻设计出的一组装置，以人体经络转译澳门记忆，她试图在个体的内在经脉和流动状态中显影“在场”的痕迹；权力关系则指向谁有权决定“此处”的边界？薛峰的四件装置《两个澳门》、张培力的影像作品《海上》、格雷戈尔·施耐特《Ecstasy 2019–2025》等多位艺术家的作品对历史遗产、景观社会、个人自由、数据隐私等话题进行探讨；对生命的反思往往是每位艺术家在作品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关涉艺术家对生命过程、界限和维度的认知。伊朗艺术家罗克萨娜·皮鲁曼德深谙此道，她的作品《两山之间》始终处于“未完成”的状态，作品中由陶腿与卵石组成的队列周而复始地行进着，队尾拖出的磨损粉末日复一日的累加，木地板上断断续续的痕迹逐渐连贯变深，这场持续的耗损和嘶嘶声响似乎拨动了观众生命时钟的指针。
与此同时，该主题不免也会让部分观众略感空泛、无趣、甚至无视。如今，在全球各地已运行的超过三百多个双年展的众多主题中，“嗨，你干什么来了？”能否在“避免当代艺术展览命名的装腔作势和所谓学术性的晦涩（冯博一）”之后生效，引起普遍的关注或批评，这是策展团队在整个展览过程中留给公众的一个悬念。
作为叙事的载体：从“观看”到“对话”
2025 年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将主场馆的作品与展陈空间、“空间插件”深度融合，在此，空间本身被塑造为叙事载体，力求开启艺术家、策展人、作品、展出空间与观众的多重对话。策展团队放弃传统展览的总主题与单元设置，代之以 20 个被重新命名与阐释的“空间插件”，如，场外、入口、通道、域外、疗室、迷宫、边界、广场、街区、太空等，这些“空间插件”在美术馆内构建出一条贯穿入口至出口的时空隧道，它试图突破以往双年展惯常的物理空间展示模式。每个“空间插件”完全敞开相互贯通，在不同的“空间插件”排布作品，展开叙事，每个进入展览空间的人如同步入一座“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并在其中将自身经验与作品、空间做连接，而四十六位艺术家的八十件（组）作品，则是这座宫殿的记忆点。
▲ 宋冬，作品《非问非答》，参与性装置，尺寸可变，2025，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空间插件
宋冬的互动装置《非问非答》占据着进出展厅的必经之路。作品中央岗亭的工作人员随机发出的问候和墙面的霓虹灯标语，以动静结合的方式向观众发问“嗨，你干什么来了？”，在狭小的镜屋空间中瞬间对观众进行了高密度的信息输入。有趣的是，这里不仅是入口也是出口。
通道处，初见白双全作品的一角，接着顺着薛峰的作品《两个澳门》经历澳门虚构与真实的沧桑巨变，观众或在不经意间发现地面上一块混净土路面中局部翻起的旧明信片，这是葡萄牙艺术家鲁伊的作品《我尚未将自己遗忘成石头》，又或在不经意间错过卫生间里香港艺术家林岚的《来自星星的洁癖菌》。经过斜梯上二楼，悬挂于博物馆楼梯井中的镂空纹样装置挂件在空间中相互交织，这是艺术家毕蓉蓉创造的澳门印象。通道尽头是“域外”，在此区域排布着四件作品，其中波兰艺术家卡西亚·莫尔加的《怎么创造一片海洋》，以群体的眼泪创造微型海洋生态环境的想法令人动容。
▲ 薛峰，作品《两个澳门》局部，装置，244cm x 244cm x 6cm x 4，2025，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 摄影：小全
▲ 卡西亚·莫而加（波兰），作品《怎样创造一片海洋》，影像装置，2021 至今，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志村姐弟（日本），作品《疏散》，影像装置，2019，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接着进入三间粉绿色的展陈空间，墨西哥艺术家雷耶斯通过空间、雕塑、桌面迷宫、大骰子、漂流瓶组织观众参与互动，这件名为《疗养室之哲学赌场》的作品试图借助古希腊哲学的智慧，引导观众思考人生，这个区域也被命名为“疗室”。紧挨着“疗室”的区域是“迷宫”，此处多件作品汇集，其中荷兰艺术家巴特·赫斯的作品《数字遗迹》备受关注，他与舞者余锦鹰以瞬间结晶的蜡油表现出数位失灵状态下的人皮模型，整件作品既有赛博朋克的未来感，又将身体作为艺术实验的场所。在展览开幕之初，《数字遗迹》的表演录像已被众多网络媒体转载，现在展厅中遗留下的工作现场、三件蜡衣恰与网络视频共同形成了一种真正的数字遗迹。这也为展览的“迷宫”提供了另一个虚拟的出口。
▲ 佩德罗·雷耶斯（墨西哥），作品《疗养室之哲学赌场》，装置，行为艺术，2011 至今，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巴特·赫斯（荷兰），作品《数字遗迹》，装置，2013，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托比亚斯·雷贝格（德国），作品《你在我之内》，装置，2022，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两位德国艺术家的装置的内部通道自然地并入“迷宫”，为观众通过此处提供了多种选择。之后便是徐冰的作品《卫星上的湖泊》，作品中向上与向下的视角，黑与白的光影，符号与实景的动画，皆指向太空，以及遥远的对话。再经过中国台湾艺术团体贰进的影像互动装置《无垠之间》，进入三楼展区。
▲ 罗克萨娜·皮鲁曼德（伊朗），作品《两山之间》，装置，尺寸可变，2024，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席帕·古普塔（印度），作品《当我站在这里》，装置，2024，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露西·麦克蕾（英国），作品《心灵的微妙魔咒》，电影，2022，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展区北侧分别是广场、画室、街区等“空间插件”，以印度艺术家席帕·古普塔《当我站在这里》开始，以钟正的《幻知觉痛》收尾，作品多关注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结合，以及自我与他者、身体与环境的界限。展区南侧以暗空间居多，由边界、出口、赌场等“空间插件”组成。其中，伊朗艺术家罗克萨娜·皮鲁曼德的《两山之间》与英国艺术家露西·麦克雷的两部影像作品形成对照，张培力的《海上》也有足够的视觉吸引力，促使观众能够静下来聆听海上漂浮者的通话。日本艺术家山内祥太的《面孔星球》虽被放置在展览空间的末端，却是参与性极高的一件作品。参与者通过回答心理测试问题生成虚拟形象，其外貌、性格和行为由回答决定，并通过数字雕刻和算法生成新的面孔星球，这件作品看似探讨个体与集体的关系，实则促成个体的心灵对话，为反思“自我”提供契机。
▲ 丁世伟，作品《幽灵回响》，影像装置，2024，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黄咏瑶，作品《十二重楼》，装置，2025，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张培力，作品《海上》，三通道录影投影，2024，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山内祥太（日本），作品《面孔星球》，互动装置，2022，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空间之旅
这种展览设计使白双全的《谷之旅（2025 澳门版）》获得多重解读维度：散布各展厅的澳门街景屏幕、砖块与硬币，既是对 33 号巴士线路的拓扑学再现，亦是对赌场文化中筹码的重整排列，是一种批判性挪用。这让我们想起他另外几件富有人情味的作品《等一个朋友》、《等所有人都睡着了》、《载有体温的座位》。曹澍的影像装置《异地牢结》是以卜弥格的旅程为蓝本，通过立体摄像头捕捉观众行走的步数，并实时换算成实际移动的距离，模拟卜弥格的漫长旅程。随着观众一次次的参与，影像中的移动点最终将在地图上抵达梵蒂冈，象征着一次由众人完成的神圣之旅。徐冰的作品《卫星上的湖泊》通过卫星上的太空自拍杆，记录了一段“标准人”TA 符号与外太空的互动动画，TA 背着包袱在太空中奔跑，文字从背包中洒落。随着卫星环绕地球，TA 行至不同地理位置，其背包掉落出的语言也随之转换。整个过程中，TA 在完成太空探索任务，同时也在历经自身的生命旅程。
▲ 白双全，作品《谷之旅》（2025 澳门版），概念艺术装置，2007 至今，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局部），摄影：小全
▲ 曹澍，作品《异地牢结》，影像装置，2021，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 徐冰，作品《卫星上的湖泊》，视频装置，2021 至今，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小全
对话空间
由空间插件“场外”就近连接起了本次展览的公共艺术板块“来来，往往”。在澳门文化中心广场北侧，中日韩三国艺术家联合创作的永久性公共艺术装置《时间塔》已于 8 月落成，这是一件有关时间、自然与心灵之光的纪念塔，聚合了中日韩三国艺术家的东方智慧和创作元素。《商贾与勇士》《借来之手》《不是终点站》《新美安社区共创与互助计划》陆续会在 9 月开展，这些作品将空间叙事扩展至城市尺度，以嵌入式艺术行动，使双年展从封闭展场向城市有机体渗透。
▲ 管怀宾，坂口宽敏（日），金相年（韩），作品《时间塔》，永久性公共艺术装置，2025，文化中心广场北侧，摄影：凌谷
本届双年展的特展部分表现尤为抢眼，美高梅主办的艺术家蔡国强的“cAI™实验室 2.0”，在全新的多功能黑盒空间以人工智能模型点燃数字烟花，探索着 AI 将人类情感量化为可计算的变量的问题，在此“对话”是否会沦为算法操控的表演？金沙中国力推的“快乐之泉多巴胺展”，结合多种空间展出形态，带领观众展开一场跨国界、时空和文化的快乐之旅，经《芝麻街》授权的全新创作则引燃了威尼斯人广场游客的热情，而澳娱精心策划的毕加索展，则以毕加索的人生记忆节点及代表作品，如爱人、神话、斗牛等，为观众深入回顾这位艺术家的非凡人生。
▲ 特展“cAI™实验室 2.0”展览现场 摄影：小全特展“快乐之多巴胺”展览现场海报 摄影：小全
▲ 特展“毕加索：纵情寻美”展览现场 摄影：小全
与此相关的 6 个本地策展计划和 9 个平行展正在相继开幕，其中由澳门东方基金会主办的展览“东方花园后”延续了挖掘澳门城市记忆的传统。何俊彦和张可策划的展览“语言之海”，以澳门的语言为切入点，通过深入的在地性研究文本与影像装置，与观众展开关于本地生存与发展的讨论。平行展“信奉一条河流”由常婵、罗键锵、林小雯策划，策展团队和参展艺术家面对数码时代的巨大洪流所展现出的锐意创新和辩证思考特别值得用心品读。
▲ 本地策展计划“语言之海” 展览海报 由策展团队提供
▲ 本地策展计划“语言之海” 展览现场 由策展团队提供
▲ 平行展“信奉一条河流”展览现场 策展：常婵、罗键锵、林小雯 摄影：小全
等待一场对话
“等待一场对话”隐喻了本届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在全球化与数字化交织的语境中，试图突破物理边界、文化隔阂与技术壁垒，构建跨地域、跨媒介、跨代际的交流场域。这一议题的核心在于：如何通过艺术实践促成多元主体间的深度互动，从而回应技术理性与人类情感之间的张力。"等待一场对话"不仅揭示了国际艺术发展和澳门城市更新的迫切期待，也折射出各种交流障碍与困境。
在这场“等待的对话”中，对话是跨文化的、跨地域的，也是策展人、艺术家、观众与城市之间多维度的互动。其中，策展人是对话的桥梁与翻译者，双年展是城市对话的“实验室”，艺术家会是对话的发起者与解读者，观众曾经是被动的旁观者，如今他们可以在整个艺术交流中从“观看”到“对话”，从“旁观者”成长为“共创者”，而这样一批观众或许恰是每个用心良苦的艺术展览等待已久的理想观众。
宋振
写于杭州西溪
2025 年 8 月 20 日
关于作者
宋振，1983年生，艺术家、策展人、专栏作家、教师。现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总体艺术研究所。2024年至今，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生在读。
早期创作以摄影、录像、装置为媒介，后涉足现场艺术，探索事件艺术、行为艺术和实验戏剧的边沿。重要参展经历：上海双年展主题展及中山公园计划（2012年）；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上海与威尼斯·城际:店口、利马、巴勒莫”展览(2013年)；第十三届（2019年）、第十四届（2024年）全国美术作品展实验艺术展。策展经历：2024年3月，担任中国美术学院主办的 “大地之歌．2024美丽中国纪事” 总策展人，该展览被文旅部纳入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内容中央厨房”；2025年担任“大地之歌．2025美丽中国纪事” 展览顾问；2025年，与葡萄牙、日本、澳门策展人联合策展“海伦娜‧阿尔梅达︰我在这裡——在场与迴响”澳门展。
2018年，作为执行主编出版《国美大典之路》(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跨媒体卷第一册《实验先锋》及第二册《无墙学院》；书中论文《先锋实验——综合艺术与新媒体艺术之路》及《社会现场导言》分别发表于《实验先锋》及《无墙学院》。2022年，出版专著《能量》《此岸与彼岸: 钱塘江诗路》。2023年，作为特约艺评人为“艺文荟澳2023”撰写评论文章《关于命运统计学的42种相信和怀疑》。
代表作品：
个人作品：装置《安仁·新月》 、装置《天眼 II》 、绘画《能量》系列 、装置《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影像装置《去留无意》
集体创作：装置《问舟中人》、绘画装置《京杭大运河江南运河治水图》、现场艺术《社会·店口》
出版物：《五谷杂粮 2》、《能量：宋振2005-2020》、《此岸与彼岸：钱塘江诗路》
永久收藏：
装置《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中国
装置《天眼II》，PSA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中国
摄影《透支》系列，白兔中国当代艺术收藏，澳大利亚